「這張照片送你。」
在晚間回程的客運上,他們兩個都透過通訊軟體交談,雖然他們兩個都不喜歡這樣,只是沒辦法,還沒有反社會反到骨子裡。
農耕這時候才發現佑庭透過手機拍下了一些異常自然的照片,在面對鏡頭總是僵硬的他不經意注意其他事情的時候,心裡馬上想著社群網站上的照片差不多可以換了,只是看到目前的那張跟晉婷的合照,讓他打消念頭。
「這幾天還可以嗎?」深怕這樣廢的行程會讓佑庭玩得不開心的農耕問。
「還不錯啊,前一陣子被朋友找去日本的時候其實還滿不開心的,因為我朋友他就是個……很異的異女,做什麼都要拍照打卡上傳,食物也拍動物也拍,我不喜歡那麼觀光客。不過這幾天就是很,在當地生活,雖然什麼事也沒做,暑假作業也都還沒做完,比起來還是很放鬆就是了。」
「我也不喜歡那麼觀光客,每次講到這種事情都要說一下我還沒離開過台灣本島,如果七股潟湖算是的話我收回這句話。」
農耕的心裡有一點為了這件事而驕傲,他是個很不喜歡旅遊的人,覺得台灣是全世界最美麗最特殊的地方,那麼多地方值得去探索,這輩子沒坐過飛機也沒關係。只是認識他的人,這句話聽了不下十次。
聊著聊著,農耕在搖晃的客運上睡著了。這班車上沒有什麼人,昏暗的路燈、開太強的冷氣、因為行李擁擠的空間,夏天的晚上很難讓人聯想到寧靜。
佑庭的室友開始傳訊息來了:年初的時候她搬出來跟她的同事一起外宿了,不過這個同事一直跟他維持著很奇妙的關係,也不是情侶,但就是一個很喜歡佑庭的人,因為這種喜歡,所以插手管了很多關於佑庭的事情,讓她感受到壓力,同時又感受得到這個人真誠的擁抱,佑庭很吃這套的。這也是讓農耕異常不開心的事情,當他尋求更多親密的交流時——不是情侶之間的,是密友之間的——碰了許多壁,為何因為另一個人的想法,而阻隔了兩個人之間精心的時刻?這非常無解,她無法做出任何選擇,來台南走走原本是放鬆的,訊息不斷彈出的時候,那股壓力又上來了。
「什麼時候要回來?」
「不知道,大概半夜吧,我再自己回去就好了。」
「我去載你,在北車下?」
「……對啊。」
「在車上了?你快到的時候我會在北一門那裡,趕快過來就好。」
「嗯嗯。」
他們的對話其實並不是這麼結尾,但這樣的中途結論是很典型的,強勢的釋出關愛,或許才讓人最無法拒絕。
佑庭知道到了台北,農耕會騎著他自己的小綿羊,扛著兩個人的行李,慢慢騎上羅斯福路,即使眼看著自己進了家門後回家還是漫漫長路,農耕也一樣會做這個選擇……如果這是一種糾纏,還真是沒有一個人願意逃離的糾纏。
一時之間也拿不定主意,就被說服著要坐上室友的機車,叫農耕自己回家了,即使他會繼續感受到孤單。開心就是這麼快,一踏上夜車,就得面對在台北所有的生活與人,三天的喘息只有一下下。
「室友喔?」農耕翻了個身,從面對走道翻過去面對窗邊,用一個很無奈的語氣說道。
「對啊,等等你就先回家吧,我自己回去。」
搖晃搖晃的,農耕心裡想著「又來了」,雖然有一點生氣,但他沒有力氣去爭取這種事情,一方面是對於自己的沒有自信,也顧慮到佑庭的難為情,表面上很順著她室友的意思,不過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個人怎麼想,如果世界上一定要消失十個人,這個室友一定在農耕的榜上,可能在前三名,其他人大概就是教官跟某些政府官員。
「好吧,你肯定安全,不需要說回家小心,我再自己克服回家時候想要騎下橋的衝動。原本想問你說要不要乾脆睡我家,算了,每次問都不要。」
「呵呵。」
從高中在嘉義的時候開始,農耕就都自己住了,一個憂鬱症患者自己住其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沒有人陪伴面對情緒、幻覺、無意義感,社會也要求這些患者要跟其他人一樣過著「正常的生活」,而且沒有殘障手冊,釋出關懷的人實在非常少數,當中又有許多人只能說出「不要想那麼多啦」或是「正向正向」之類毫無幫助的話,但說來農耕也是很挑的,他總是想要在喜歡的人心中佔有一席之地,能夠有真正關於靈魂的交流,能夠建立親密的連結-但誰要啊?
女朋友不難交,相較之下「伴侶」就異常難尋了,對於農耕,一個有靈魂交流的伴侶才是心之所向,不過只要精心的時刻會被其他人打擾,便不算真正的伴侶,在目前20-21歲的同輩之中,他還真的不知道哪個人才是心之所向,只能確定爸媽這種不是。
「你知道休學要去哪裡辦嗎?反正我這幾天沒事,弄一弄好了。」
「學務處吧……我也不知道,啊你要找誰?」
「我也不知道,在二手板上po文徵吧,大概四五個就好了,最好是合的來,對農業有興趣,懂一點哲學,對憂鬱症有概念……之類的,這樣會不會太挑?」
「有點喔。」
「Whatever,徵不到我就自己回家。」
佑庭又不小心露出了一個冷笑,農耕討厭的那種,不過這個人討厭的東西有夠多:什麼「你自找的」,「呵呵」,「別傻了」,「不要啦你自己睡」,諸如此類,應該可以說沒順著自己的意的就討厭,大概跟他的成長背景也有關係,作為一個布爾喬亞,唯一被限制過的事情是作弊跟打棒球,這兩項也都我行我素的突破了,就漸漸的變成一個順遂不受控的少年了。
慢慢的,林口到了,三重到了,啟聰學校到了,成淵高中到了,台北車站到了,這兩個人都不發一語的拿著各自的行李踏上回家的路,惱人的引擎聲仍然出現,過了十一點,台北總是讓人分不出來現在到底多晚了?
一如往常,農耕面對著路邊出現的任何障礙物,與自己心中的衝動,安全的到家。
說白了他也不敢自殺,做個俗辣也許比勇於結束自己生命的人還來得痛苦,不需要比較誰比較勇敢或誰承受的痛苦比較多,只要明白找不到伴侶,或說心之所向的農耕,對於這種無意義感有著沈重的厭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