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膽敢再碰到那些豆子試試看!」鄭原的媽媽一邊抱著孩子,用著番人口音喝斥著他。
阿原是個調皮的孩子,門前的埕順然成為他最喜歡的遊樂場。鄭先出外工作了他是這的一家之主——從陳丞相要這些國姓部將往外屯墾開始,鄭先一家就定居在這塊土地上,許多親戚也一起在附近成了一個社區,平時互相照料、一起工作。鄭原是第三子,已經成年的老大鄭復、老二鄭規都跟著父親出門了,家裡只剩女人與小孩:阿原,他襁褓中的弟弟鄭鄉,和一手掌管家務、懷著身孕的媽媽。大部分的家庭都是這樣的:三合院、祖先牌位、幾套積塵的戰甲、農用工具。丞相與延平王的計畫他們是摸不透的,又要成年男子接受一年的軍事訓練,又要聽命到一些未竟之地開墾——明明國姓爺原先的計劃都因為薨而失敗,東都也改為東寧了,卻還是常聽到有風聲說延平王仍然密謀要出兵……雖然老家回不去了,但從跟著國姓爺踏上船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是一群海盜,沒有家。今天在這塊土地上能平安拓墾,就一家子平安就好-番人一點也不兇狠,土地一點也不貧脊,這裡為何不能成為曾經失去的家。
阿原趁著媽媽不經意就翻出牆去了,他經常這麼做——可能是去找隔壁家的孩子一起玩,也可能是跑去叔叔伯伯的田裡抓些青蛙。大員的午後是炎熱的,阿原跟表弟阿壁扛著一根竹竿,躲在榕樹下。
「阿壁,釣魚咱常幹,用青蛙釣蛇也釣過,其他家的小女生只會那些假裝自己是大人的遊戲,一點也不有趣……我看今天的雲好像有異狀,你猜怎麼著?」
「雲……?我看不出什麼啊,你在說什麼?」
「哎呀,就古代那些將軍或是人物都這樣說呀,你沒發現他們都會說什麼雲長得很奇怪、樹長了兩隻腳或發現了個巨大的腳印,然後就開始他們的野心之路嗎?好吧我只是想找些樂子,聽說沿著這條河流往上走會到達我們從沒看過的番人部落,好想看看那裡長什麼樣子。」
「別講這些啦,每次你都講些做不到的事情,而且黃昏時還沒到家肯定會被爸爸打一頓……你自己去。」
「你真的想回你家的埕玩那些無聊的東西?」
鄭原起身,低頭看著鄭壁的眼睛。他就是這樣,總想幹些有趣的事,但每次都是出動村莊大人尋找直至入夜才找到他在哪:好幾次都是卡在田裡、被野狗追到躲在樹上……回家都是竹鞭伺候,卻改不了鄭原的好奇心,有河就想沿著走、有田就想看裡頭有沒有除了田鼠之外的動物、有樹林就想看能不能遇到奇異怪象,即便他每次什麼都沒有看到。
阿壁皺了皺眉頭,也一起站起來了。阿原開心地拍了幾下阿壁的肩膀,很快地就轉身往河的上游跑了起來。河邊的沙子很細,踩起來非常的舒服,他們倆很快的忘記剛剛心中一絲的猶豫,沿途釣釣魚、玩玩水,憑著印象中大人生火的樣子把魚拿來烤,也不管是什麼魚、能不能吃,不是烤焦、就是難吃,孩子還不知道鹽巴、胡椒為什麼那麼貴。黃昏了,但這條河流的有趣讓原壁兩人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累,一直到了月亮都升起,鄭壁才發覺不對勁……
「阿原……我想我們玩得夠多了,我有點餓,想回家了。」
「你傻了?現在回家只會被毒打一頓,什麼都沒有得到,至少也要等我們進了番人部落,好好教化他們一番,再拿些好吃好玩的再回去啊!別怕,我們沿路沒有轉彎,河流會帶我們回家的。」
這次的火生得很成功,火光搖曳的照射在原壁兩人的臉上,但只有阿原的臉上沒有寫著害怕或不安。
「可是很暗了,每次叔叔伯伯都是拖著工作一天下來的疲累出來找我們……被打是小事,造成他們的麻煩可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不管了,我要回家了,反正我也會告訴他們你在哪裡。你烤的魚一點也不好吃。」
阿壁的語氣裡帶點生氣。他是不常生氣的孩子,阿原也知道,而玩伴生氣也是阿原很害怕的事情:雖然他調皮搗蛋,我行我素,但還是很在意玩伴開不開心的,畢竟阿壁是唯一的冒險夥伴。
「好吧,那你等我一下,我在旁邊的石頭上刻一個記號,好讓我記得上次我們一起來過這裡。」
鄭原拿起了一顆石頭,低頭刻了起來。風一陣一陣開始吹了,也漸漸變涼了起來,木頭幾乎被燒光的火堆被吹熄了,一絲白煙被帶往下游的方向,今天的月光是照得出影子的。阿壁一邊玩著自己的影子,一邊耐心等待在石頭上刻畫的鄭原,只是越等越覺得冷,眼角瞥見了河面上的波光,白白藍藍,讓他更覺得風是刺的。流水的聲音總是存在,四周安靜到怪可怕的,冷、黑、影子、河面、沒有任何其他的人,不免讓阿壁開始覺得毛了起來。
「到底好了沒?我真的想快點回到家。」
「你在害怕什麼啦?再等我一下嘛。」
語句一落,便有一陣落水聲,水花濺到了原壁兩人的旁邊,他們回頭一看,是個衣衫襤褸的女人浮在水面上,身上穿的是村莊裡婦女常穿的衣飾,白藍白藍之間還透出了一點血紅……轉頭看見這幅景象的孩子,嚇得丟下石頭與竹竿,拔腿就向下游奔跑。邊跑,阿原邊試著回頭望,想確定那到底是人是鬼,只見那女坐起身來,盯著自己與阿壁看,一會兒就隨著風消失了。
「那到底是什麼?」阿原邊問邊喘,但兩人都不敢停下腳步,不管踩到了多少石頭。只見阿壁的眼淚撲簌簌的流,放聲大哭,邊哭邊說了好多句話,卻沒有一句能讓阿原聽得懂,他不斷的追問、拍肩,想知道阿壁到底怎麼著,只是阿壁不斷地甩開阿原的手,一眼也沒有看他。
漸漸地看到了拿著火炬、正在尋找孩子的大人們,他倆跑過去,依如往常的被喝斥、被怒視、被趕回到各自的家。他們兩個分別時,阿壁還是不斷的用手擦眼淚,甚至根本沒有空間看到阿壁的臉,膽子大的阿原沒有留太多淚,只駐足在家門口前轉頭看著走進家門的鄭壁,心裡的疑惑大過於今天看到異象的懼怕。
「你過來跪著!又麻煩大家去找你們這兩隻小崽子!要是講不出個所以然我就把你打死抓去餵狗!」
今天的事情大概是沒機會跟大家說了,要吃的鞭子很多、父親的訓斥也很多,加上阿壁今天反常的嚎啕大哭……被處罰跪在祖先牌位前悔過的鄭原心裡除了疑惑還有焦慮,他感覺不到痛-這種痛是日常,但他開始有一點害怕這樣的異象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有一天所有的人會消失在這個村莊嗎?阿壁再也不會出來跟他玩了嗎?腦子裡轉過所有他聽說過的傳說故事,六月雪、水鬼、母夜叉……他抬頭看看那尊祖牌,也許這一天把鄭原嚇著了,嚇得無法聚焦在任何一件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