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務女孩（七）

幾年後重逢，南宮羽讀大學，元玦已取得碩士學位。重逢從來不是南宮羽期待的事，卻發生在收到一封隱形眼鏡廣告後。那封廣告信函著實奇怪，上面不僅寫明推薦人名字，而且還建議收件人收到後，立刻撥打電話感謝推薦人。 推薦人是元玦，電話號碼像星星，從記憶的黑絨毯，一閃一閃蹦出來。 南宮羽撥了電話，元玦的聲音像流星，劃過幾年空白。 元玦表明了想見南宮羽，假日想約她一起逛街。在車水馬龍的市區，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彷彿一步是一天，要將分開的日子以踢踏補全。 「還記得五十圈轉槍嗎？」南宮羽問。 元玦答：「記得，但現在要我轉，可能不到十圈便會掉槍。」 兩人不約而同笑了。 當年六校儀隊聯合表演隊伍中的男孩和女孩都已經長大。 「而且，我比十幾歲時胖多了。」的確，元玦有點發福，但在南宮羽眼中，他仍好看得一如當初。 「在學校有很多人追妳吧？」元玦小心翼翼地問。 南宮羽沒有回答，因為她突然發現元玦穿著那件淺灰色毛衣。 元玦看出她的疑惑，大方地脫下外套秀出裡面的毛衣：「這件毛衣很耐洗、又暖和，所以這些年秋冬我都穿它。」 都舊了呢，她想。 「妳……還沒有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元玦顯得異常認真。 「喔，我有男朋友了。」南宮羽不假思索地說謊，她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元玦的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表情。 「你呢？應該有論及婚嫁的女朋友吧？」 「我從沒交過女朋友。」 南宮羽驚訝地注視著他，一時語塞。 回去後，死黨問起元玦，南宮羽敘述毛衣一事，死黨連連尖叫說：「耶！耶！我從以前就知道他喜歡妳！」 「哎呀，他都說了，是因為耐洗又暖和。」 「妳是少根筋還是頭殼壞去啊？」南宮羽被死黨數落一頓。 過些時候，元玦再度約南宮羽見面：「我們騎車去北海岸走走吧！去看碧海藍天。接著我就要準備出國攻讀博士學位。」 南宮羽幾乎要哭了，原來，她十七歲的願望，元玦還記得。於是── 男孩，女孩，摩托車。 陽光，浪花，北海岸。 「如果……」元玦終究沒說完。 南宮羽依然恬靜地走在他身旁，海風吹呀吹，兩人相視而笑，那一刻便是屬於他們的永遠。 十七歲逗點，二十二歲句點。 那年秋天，寧靜的海…… 3 本以為二十二歲的重逢，便是他們故事的句點。沒想到更勁爆的重逢就在此時此刻發生。 「司徒錦啊司徒錦，你到底在哪裡？為什麼那回在公車站牌旁相認後，你就再也沒出現過？為什麼留下一道謎語，天翻地覆我的人生？」南宮羽在心底呼喊。 「小羽，我不想傷害妳，只要妳把詩集交出來，我保證一切都沒事。」元玦以催促的語氣說，南宮羽從回憶的秋色跳出。 「那本詩集是我同學的，我不能交給你，我必須好好保管，直到『物歸原主』。」南宮羽故意加重語氣在最後四個字。 「妳還是跟從前一樣固執啊！聽我說，失主委託我找書，我就一定要找到，這是我的職責。」 「你說的失主是誰？明明詩集的主人是我同學。」 「我不能透露委託人的身分。」 「好。聽你說有十一本書遭竊，除了《塔爾奇奇詩選》外，還有哪十本？」 「完整的書單在這裡。」元玦從上衣口袋取出一張明細： 　　￭塔爾奇奇詩選 　　￭一赫遼詩選 　　￭森之諾詩選 　　￭巫引流詩選 　　￭帕克努詩選 　　￭哈木願詩選 　　￭悲中湖詩選 　　￭懷不易詩選 　　￭瓦陌特詩選 　　￭習允翔詩選 　　￭沙迁客詩選 果然都是藏書家朝思暮想的夢幻逸本。 古今中外，多少追逐珍本書的癡情種，費盡心力，一定要取得心目中的經典好書，那種癮，難戒也戒不掉。記得《失樂園》作者米爾頓寫道：「書絕非死物，其實含藏生命力，能與創造它的靈魂一樣活躍；尤有甚者，書乃儲存之器，能將孕育它們的智慧做最純粹的擷取與發揚。」收藏之迷人，由這段話可見一斑。 「其他十本找到了嗎？」南宮羽問。 「一本書會帶出十本書。」 「什麼意思？」 「《塔爾奇奇詩選》是其他十本詩集的鑰匙，它可以開啟也可以召喚它們。所以，只要我拿到《塔爾奇奇詩選》，其他十本也就手到擒來、易如反掌了。」元玦自信地說。 不對！這段話怎麼聽怎麼怪！難不成元玦所說的「失主」只有一個人？這十一本書的「失主」其實是同一人？ 事有蹊翹。 「看在我們過去的交情上，把它交給我。」元玦的眼神漸趨犀利。 「等等，讓我再為你朗讀一首詩，跟從前一樣，好嗎？」南宮羽的腦袋快速運轉，非得在幾分鐘之內找到脫困的辦法。 「妳在打什麼主意？」 「你有槍，而我手無寸鐵，我能打什麼主意？瞧！詩集在這裡。」南宮羽輕輕彈指，牆壁上的菊石開始旋轉，像齒輪一樣，一個卡著一個，一個牽動一個，然後從盤狀線紋中吐出一本書，直接飛入南宮羽的手掌，前後不會超過三秒。 元玦來不及看清楚，詩集就已從容現身，他上前想拿書，南宮羽側身閃過他的手。 「別急，書沒有腳，不會跑。讓我先讀一首詩給你聽。」 「好吧！反正不差這幾分鐘。」元玦索性放輕鬆，坐在恐龍蛋中，準備聆聽。 　　鍵入古老語彙 　　書架某層 　　時光嘩啦啦啦 　　停格在蟲蛀那一頁 　　 　　那一頁，掉落一片乾扁的黃葉 　　記憶的齒輪轉動 　　輸出尚未磨合的下午 　　彩虹從縫隙中溜走 　　直到雨季盡頭 　　細瘦的河流在草原消失 　　奔跑的鹿，越過柵欄 　　佔領流浪的城邦 　　預言銘刻於藤蔓纏繞的圍牆 　　群鳥撲翅聲掩蓋 　　曠野急竄的回音 　　有一首歌遺落幾段旋律…… 　　「文明初啟，旋律騰空， 　　　環繞滿城煙雲」 　　遙指灰塵爬行的那一頁 　　蟲蛀的，險峻的證據 南宮羽不疾不徐地朗讀，元玦沉浸於她的聲音，表情逐漸恢復年少時的純真，雙眼微瞇著。 讀完最後一段，南宮羽忽然將書頁轉過去面對元玦，那架勢像收妖者，元玦嚇了一跳，正想起身時，他發現自己正在縮小、縮小、縮小……他想拔槍，沒想到手槍變成小小的玩具槍，根本沒有子彈。他驚恐得大吼：「妳到底做了什麼？！」這句話一說完，他整個人已縮成印刷字體十二級大小，被南宮羽朗讀的詩給吸走，深鎖在詩名〈那一頁〉之中。 南宮羽嘆了一口氣，闔上詩集，輕輕彈指，《塔爾奇奇詩選》安然飛回旋轉的菊石線條裡，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