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一樓舅公家的隔壁是香港照相館。老闆是個香港仔,瘦小黝黑,帶著細金框圓眼鏡,頭髮只薄薄的一層覆在腦袋上,雖然不能說是冷漠,但絕稱不上熱情,有種藝術家古怪奇異的神氣,加上濃重的廣東腔,對小時候的我來說,是個神秘奇幻之人(那時候對香港的想像都來自於相館老闆跟周星馳電影)。相對於老闆,老闆娘就明亮得多,高高的、有些豐腴,總是帶著爽朗的笑容和鄰居、客人招呼問候,是那種天生就善於與人親近的類型。
門口的櫥窗裡,滿滿的展示著放大的證件照、學士照,想必都是老闆特別得意的作品。有天表哥正好在樓下玩耍,老闆就把他找了進去,拍了一張,這張照也被放在櫥窗裡。照片裡的表哥笑得自然可愛,眼睛圓圓亮亮的,確實拍得很好啊!每當經過相館門口時,總忍不住看一眼,因為認識漂亮照片裡的人而莫名浮現了優越感。在香港照相館搬家之前,我們家的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給香港仔老闆拍過照。
香港照相館還有另一個暱稱,我們叫它「黑店」,除了相館的光線總是昏暗之外,裡頭賣的東西價錢都比別人貴上許多(就算我們身為房東的親屬也不例外)。但奇怪的是,嘴裡總是黑店黑店的叫,卻還是得走進去買東西。特別像是好友來訪,電玩廝殺正激烈,電池卻在關鍵時刻沒電的時候,或是天熱口渴,家裡卻一瓶飲料也不剩的時候(相館裡不知道為什麼有賣舒跑),不然就是家裡有甚麼奇奇怪怪的文件需要影印的時候,為了這些理由我們總在「黑店」來來去去的,有時候一天還會跑上好幾趟,雖不致於有多喜歡這裡,但跟相館十分親近,像是自家範圍的延伸一樣。
後來香港照相館不知為何搬到了走路不到20公尺公車站牌旁的小店面。也許是因為店變小了,又或許是數位相機蔓延的速度讓人措手不及,總之店越來越黑、東西越來越擁擠,香港仔老闆甚至做起了回收紙張、瓶罐的副業。偶而拿東西去影印時,得巔著腳,找到紙堆中的殘存的地板縫隙,小心翼翼的移動到接近櫃檯的地方,伸長手臂將要影印的文件傳送給香港仔老闆,這樣的場景讓原本親切爽朗的老闆娘,都變得黯淡無語。「這裡想必是無法幫人拍照了吧」,雖然放大的照片依舊擺滿了門面,用紅漆寫下的「快照」木牌仍然醒目,但我壓根不相信它還是一間相館。直到有天在站牌等公車,往裡看去,香港仔老闆居然在幫客人拍照!這才發現堆滿了回收物的昏黑店面,其實在角落留有一小塊空白,還是個有遮光罩、背板,有相機、腳架的「攝影棚」。這些日子來身上總是沾著黑垢、帶著異臭、成了無色無光之人的香港仔老闆,此刻在昏黑店面裡,發著藝術家的靈光。
香港照相館還是關門了,在沒有人發現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