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變成了我僅有的武器,或者說,鍵盤。或者是說網路。我對世界的自衛機制其一是把Dcard視為最大的假想敵;匿名的靈魂要在新詩形狀(但非其內涵)的字句間仙履奇緣,才能一次次把自己裝滿,迴向給現實中灰死臭宅的身體。最新一期的故事是,女孩在漫長的星巴克K書歲月裡某一天,發現自己杯子上開始有每天不同的關心,然後當然會有一天,今天等我下班,好嗎?她等店打烊就像等到這個瑪雅循環的終結,大審判容許妹子上天堂,帶著陽光木訥的男性店員。
教完天母區的高中圓錐曲線,我跟口袋裡的一千六百塊就被放生在台北的夜裡光河、交通樞紐。我還惦記手邊第三本書的稿,一本教女孩如何愛自己,一點都沒所謂的書。乖喔。我想像對眼前呼嘯而過,每扇車窗隔熱紙所掩的少女臉孔喊話。愛自己就可以在星巴克邂逅Mr. Right喔。
乖喔。整天滑手機泡在Dcard裡不乖,發文更不乖。抽卡更不乖!妳們喔,真的以為這像是龍族拼圖神魔之塔一樣,只要天天虔誠抽、悉心抽,就真有那個機率抽到閃閃發亮的桀驁戰神‧阿基里斯白金卡嗎?
叭──對向刺耳喇叭聲,回神我跑過剩餘的斑馬線。
我在想我是不是過於浸淫其中了。趕論文的話我能不出門,幾天沒跟任何人交談,深夜的超商捧高高一疊國民便當,再一餐、一餐熱來吃,當然會過期,久凍的菜飯有一點點與時間脫鍊的味;而回到螢幕前我又是滿的,睡前開一段直播,撥亂頭髮、眼睛眨,那麼多我從未真的認識過的人都說,晚安,晚安。只留問候語是一個那麼示弱的網路動作,像張口笑淌著口水。
但電腦種種仍有讓我非常放不開的事。如果是思想、情緒上的秘密,我可以苦修一樣地封鎖。電腦卻讓人束手無策。皓杰住進來以後我總忍不住想。
他其實比我想得要聰明很多。公車棄我而去,老舊社區巷口有白鹿洞,旁邊亮晃晃丐幫滷味,綿延到午夜的炊煙供給都市居民到時候,不清不楚的飽足感。我開門他在家,他說靠,沒有宵夜喔。要吃自己下去買。我其實可以說,想吃自己下去買呀,要吃不會自己買喔,想吃你可以去買啊。我應該怎麼看待跟皓杰熟的程度?他是旅客,他是網友,他是室友,他是古戰士。當然不想要表想得太遠,做作,貼近卻顯得有些卑微。回到書桌,準備進入我的虛擬世界。幹。
只是一天忘記登出。多麼戰慄。
我刻意開口跟皓杰聊天,說得滑溜氣不順,我問你有看過那一篇Dcard嗎?當然啊大家都在轉欸。那你不覺得太扯嗎?怎麼可能啊?
於是皓杰開始說故事。
窗外雨下得無聲、細小,非常密集。他的三段故事裡各有一個花了半年以上對他示好的店員(最後往往沒有結果),被跟蹤回家的一次他報了警。溼涼空氣吹進室內,讓人感覺衣服太薄。靠,十二點了。他說他要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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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隱約知道自己的怪習性,每天凌晨三點半醒來如廁。一如往常在黑裡睜開眼,意識的渾沌幾乎結成具體的物質在眼前閃,迷失了視覺。
我一動,就感覺鼻子碰到什麼。
像是溫熱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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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如往常,晨起的時候他已經出門。晨起的欲望明確而精神,是潛意識的動物頑固地展示著,不管壓得多低都有一口氣匍匐存在。晨起的欲望甚至可以讓人懷疑是不是純生理性的。或者會不會凝聚成氣味。
說到氣味,我聽過忘了是A還是B講過一個蠻扯的故事。
A(或者B,下略)說宿舍住他上鋪是一個不認識的學長,學長動漫、電競滑鼠不離手,足不出戶,全身散發出一股──政治不正確的──羅漢腳仔的體味。A這不只是嘲諷他社交生活的斷垣殘壁,更不是衣服不洗、宵夜袋子不丟、球鞋不曬……瑣碎小事。真的有一股味道。A跟我堅持著。但這樣比又有點離題、失焦了;皓杰搬來之後,窄小的雅房裡多了一道植物氣味。
盆地圍困住熱島效應的水分子,錄完影在電視台門口,圓環、高架橋、綠蔭蔭分隔島,人造物的叢林悶溼到空氣原地液化成某種波光粼粼的材質,人車的彼端我彷彿看見聳立的,雅典娜石像,智慧之神圓盾長戟,萬丈光芒。城市裡有什麼摩天的東西不是用無數人類般的螞蟻,傾自己一生智識來搭建呢?
夏日比基尼限定!這些款式男生真的不愛!男人不壞女人也不愛,但其實我都不在乎。攝影棚成為一日海灘,前提已經夠荒唐,男孩女孩袒露的泳裝在佈景前勉強,空調太冷,肉體凍成淺灰色,梗也是淺灰色。一離開攝影棚,離開電視台體感溫度驟升,首都的日溫差,回到家也不過午餐時間剛過,只開電扇,皓杰總會在下午兩點全身汗濕地回來。
水會滴落地板上,幾漥無色透明、清淺的小泊。積黏在皮膚的汗水抵達一個飽和點會形成體表極度的光澤,然後沿著大腿、小腿滴在地上;他習慣一進門上衣脫下來就進浴室的洗手台開始搓洗。輕度潔癖吧。他坦承。
阿基里斯所象徵狂暴的優勢不是,或者說不只是,無可挑戰之陽具信仰。其母忒提斯原是不死之神,阿基里斯誕生以後,忒提斯握著腳踝將他浸泡在冥河斯提克斯(一說天火)之中,使他全身刀槍不入。唯有被握住的腳踝部位遺漏,成為幾千年流傳下來的一處弱點。
這能解釋我常常盯著他足踵發楞的癖好嗎?小腿延伸到腳掌短短十幾公分是一個人全身最野蠻的部位,毛髮胡亂生長、靜脈漂浮、汗漬沉積。或者在生活中刀槍不入的事實才是讓我最害怕的,一定有什麼樣的破綻,我不斷對自己說,一定有天會被我找到的,於是那幾吋的體膚猶如鑰匙。
我問他,常常被搭訕或要LINE的話,女朋友都不會生氣嗎?他頭探出來直直看著我好久,眼裡都是生意盎然的邪念。我反感於他明白自己非常擅長的潛台詞。
你說我現在的,還是前女友?
皓杰說之前跟他一起在泰北的女孩已經分了,因為學運上新聞的事。她竟也是在食堂打工的時候跟他認識,他好信誓旦旦說,從那之後就不再跟倒追的女生在一起了。談戀愛,永遠不能把對方當成一份獎賞。他鐵鐵做結論。你寫兩性書,這些也一定很懂齁?關鍵詞就像好大股靜電在耳邊「啪」的一下,酥麻又惱火。
嗯啊,我隨口應。雨雲又集結在天空,打起悶雷。我走上頂樓收衣服,赤腳踩上地板的汗水,九層塔一般的餘味,我腦海又想起阿基里斯溼漉漉的腳踵,踏過的步伐抹得一蹋糊塗。
於是我一邊走上公寓斑駁的水泥階,皓杰的思路是那麼剛剛好的敏捷,他大聲表達的時候,不會有一點我名之「頹廢」的遲疑。我忍不住回想我一直藏起來,一年半以前一件關於學運的事。
因為318學運我第一次從台大醫院下車,彷彿一種意象,那陣子的天空總是一種亮度極高的灰階,好像整座城市被絕望壓低,卻只消一線雲層的裂隙,陽光就可以刺穿台北的陰戶,誕下新神祇。不覺得擁擠繁亂、資訊亂鬥的台北在地圖上,就像國家腫脹的腦嗎?也或許是因為這麼一對就跟神話合了起來。《神譜》紀載,掌握宇宙王權的神祇不斷被自己的後代篡奪政權,宙斯為了避免歷史重演,在與其表姐墨提斯交媾、使其受孕之後,便一口將她吞下。隨後宙斯突然頭痛欲裂,赫菲斯托斯將其頭撬開,雅典娜從中蹦了出來。也因此成為智慧之神。
我獨自踏著潮溼的人行道往立法院。第二個禮拜的青島東路,個體靜坐成為一個穩定下來的常態,大學生圍著簡陋搭建的舞台就是街頭講堂,半小時一個單位,各色組織的領袖上台發表。我墊著報紙就坐,抬頭看見台上說話的竟然是他。
我記得那天雨下了又停,空氣裡濃烈的味道就像青苔粉末。這是介於臥鋪火車的相遇和現在不明的室友關係之間,(從未向人提起過的)第二次見到他。
我立刻就認出來。
他一個人握麥克風在克難台上,合身白T牛仔褲,一時雲開見日,流雲篩過的陽光像探照燈點得好亮。他說,用一個平凡大學生的觀點,談入侵民意機關正當性,惡法非法、毒樹毒果;我讀過一點相關的書,他當然不是講得極好,但我知道,在場多少雨中盤坐的身影知道,這夠了,剩下哪重要。如果古希臘信仰亦有類似乩身傳統,雅典娜附於其上,顯現大同世界。
戰爭女神‧雅典娜同時主宰智慧與戰鬥。智慧並非是某種艱澀到淵藪之真理,但在這場世代的衝撞裡,總要有誰從台北劈裂的腦中蹦出來,成為標的物,最好使群眾充滿對於生命所有美好的想像。那晚我像一隻衣蛾守在單人房間,google學運,空格,他的名字。太陽花學運出了一個女王、一個男神。女王在半年後被壹週刊爆料跨海賣淫,告雜誌社反而被檢察官戳破了謊言;男神因為一段新聞台的訪問,素人一夕得到大量大量追蹤,動態牆上好多照片,寫的卻全部都是社運報導加上長長的觀點分析。日後我常看到朋友分享他動態,心照不宣。
因此他同時是雅典娜。雨澇的水塔旁邊,我取下塑膠夾子一件件半乾的衣物,我遠望城市巢穴,這天色多像那段日子,極亮的灰階。
觀點可敬身體可打。古希臘人若在開天闢地當初看到這幕景象,或許也就不再有雄偉戰神、智慧女祇的神話;他們取片面之相以為神聖,是因為無法再想像凌駕其更終極混和之存在。阿基里斯跟雅典娜,互為犧牲特殊召喚,超越一切語言詞彙所能俱載之全新神獸。
此刻,在我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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