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乘530末班車22:15駛離公館,剛好我擠進後輪的空位,低底盤公車,雙腿要微微蜷縮成胎兒形狀。城市人口帶著每晚淺薄的樂子跟隔早鬧鐘聲,填塞進整個空間裡形成巨大的沉默;巨大的沉默緊緊包覆我,像提供著生命的養分與緩衝。 照明光線看起來如此疲倦,花白的亮光下比肩的身影與物體,灰影重疊灰影。行進間與路面喀噠──喀噠的震動,透過避震器與空調吹出的冷風只剩一種柔軟、孱弱的呼嚕──呼嚕。就像陷在海洋的死寂中,有艇拖住我垂直下潛。 像記憶中那台臥鋪火車。 大四那年獨自旅行,或是一定要名之畢業旅行,不要緊,亦沒有關係,畢竟身邊的人都漸漸稀疏了。通往泰北的鐵路一天一夜,途中只有冬天是新的,列車裡有複雜的鐵架叢林,座位兩兩面對著。晚上九點的車掌會一個接一個主導車廂的變形,兩只座椅攤平成下鋪,天花板拉下置物櫃般的上鋪,行李架兼任攀爬鐵梯。平躺在透著旺盛黑暗的車窗口邊,一整夜鐵軌接壤處規律、無盡的呼嚕──呼嚕聲。平躺重力就90度轉,輕晃的時間裡有艇拖住我潛進睡眠的表層。 同時我不禁想著上鋪有另一個人的事。在分別上下舖以前,陌生的乘客約有一個半小時面對而坐,座椅舒適寬大,唯之間的距離近得足以搔刮(打破沉默的)界線;他在發車前最後一刻,身上整座島嶼盛夏的氣息在對面坐下,灰背心,飽滿的頭型抓什麼頭髮都乾脆,臥蠶使瞳孔深而閃爍,鼻根挺立。我總是知道,某些類型的人光是出現在身邊就讓人全然不自在,當然,是出於自己的心眼。從小最令我自卑的就是鼻子,他的鼻樑是山脈勃發,俐落的弧線本身就像一份提醒。 但到站之後我們反而一起找了間homestay。出門就背包客的身分,那使我離原本瑣碎的自己稍微多了點距離,應該大方談笑、即興、冒險。你台北來?天龍人啦,我住台中,幹真的好巧欸。他說,認識就好熟,露齒比一身膚色潔白。體大啊,沒聽過喔?就台中棒球場邊那間啊,每天混的,阿你哪間?順手換LINE跟臉書,這樣偶然的交換總是玄妙,像給了一把備用鑰匙,初見面能證件照一般弭去的細節又退了一步。幹,好學校,高材生欸。他滑我的牆。 之後我好幾次在腦中細細倒轉過這段遇見皓杰的記憶,像研究專題分析。我困惑於自己當時不由自主揚起的小心翼翼,和只有在面對一場大的社交場面才啟用的那份,帶亢奮的正向說話語氣。我不斷想起他在知道我政大的時候罵的一聲幹,語式、發音、力道,直率、不以為意,對自己俱來的完美。 傳說裡阿基里斯是刀槍不入的。他罵完之後盯著我的眼睛,讓我又想到節目裡面的某個誰面對來賓騷擾式、笑料式的告白,竟能維持清澈的、純中性的深邃眼神。彷彿沒有任何浮濫的場合,能讓其偏離出一絲虛榮,或人性的刻意。 浩杰用破英文跟老闆娘問房價,我在背後看他比手畫腳。那是鬼斧神工石灰岩的洞穴,鐘乳石的線條均勻,石筍表面一起一伏,自然之力雕刻而成古羅馬戰士像。接下來幾天我也租船去了石灰岩洞。 日所思,夜所夢。我失去了社會規矩伸手撫摸堅實的表面,國家公園的警衛兩兩,好萊塢電影一般把我架著拖出去。驚醒。清理。 — 皓杰說得自然,明天女朋友會來這裡跟他會合。嗯。隱約我覺得他特別頓了一下,等我反應。但我點頭嗯得比誰都快,不遲疑。 她因為簽證的問題被卡在這裡,等這幾天辦好就可以走了。嗯。他們之後要一起再去其他國家。嗯。隔天他換了別件衣服,一早大背包帶子壓著曬紅的肩膀。 欸你昨天那件哪買的啊?出門前我問。 之後旅程就沒再遇到。 — 早晨,我的單人房。台北人學會從晨光射進窗戶細微的色澤與明度,分辨這是陰雨或稀有的晴天。讀碩班繼續租跟大四同一間屋子,景美溪的河景很平淡,到學校的距離特別近;斑駁的木柵社區熟悉得有點殘忍,就跟決定要繼續升學的隱喻一樣,留守在安全的圈子裡,拖延成人後得面對的黑色。 有一點收入來自偶爾上電視的通告費,和兩本書版稅,剩下就是兼大學部的助教跟104上面天母區那種「限數學系」的家教。在我二十二歲的畢業典禮,我的同學一起穿黑袍把手上的帽子向上一丟,就跟著亂亂散佈到盆地的各個角落,像斷線珍珠的光,映照到天上就成為夜空。夜空裡星星有日復一日規律的軌道,我們就慢慢失去聯絡,成為各自有幾光年的關係。我在每天起居的行星裡轉,時空壓縮,報告論文彷彿形成環帶包圍,抵銷我跟其他人類的引力。 但我仍想要其他人類的溫度啊。但我仍想當一個天賦異稟、接近完美的人。雞生蛋,蛋生雞。 擁有完美長相的人永遠不會有那份被我名之「頹廢」的進取之心,我不知要怎麼細說這件事,卻總覺得就是這樣。言情寫手幾乎等同於飲食男女的客服箱,粉專總是一直一直,持續有鬱悶的讀者訊息過來。怎ㄇ半全班女生都叫我塌鼻ㄗ 窩要魯一輩子ㄌ嗎。作為網路用語,魯這個字當然引起我的無名火,雄性霸權的社會裡一個順口而出的符號。這盆火燒得隱密而持久,甚至激起我想破例回覆的衝動。 每個認真的人都會散發出獨特的魅力,永遠要記得自信地笑,幸福就在不遠。偈語每個字都是麻麻的桃紅色,我還把它包裝成起承轉合的勵志故事po出來,迴響真高,沒人不平安喜樂。而我那麼懂這個世界想看到什麼。而我真實的心理是,幹,醜惡的扁鼻子曾是讓我那麼自卑的事。皓杰問我,阿你真的都會一個一個回讀者的話喔?沒想過他會自己發覺我這個身分,他知道我。 單人房裡我毛躁地來回踱步,好像帶著扳回一城的勝利、驚懼。都會阿。 鼻子曾壞肉一般立於我五官中心,日以繼夜地羞辱;我想到他臉上英挺光滑的鼻翼,銳得像在喊著「本來就該這樣!」,就有一種想緊皺眉頭的欲望。獨居的每一天我都在這樣亂想,天黑又亮了像做惡夢的午覺,一週如一日。 他問我能不能來台北借住幾天的時候,算起來正好是第10次密我,10是一個魔法數字。讓女生心動10個親密小動作、分手最狠10句話、10種完美型男夏日穿搭。10是假圓滿,有或無,前進與倒退。他知道我會過度解釋。 我說可是我住木柵,離那裡其實很遠欸。寂寞的房東太太看到皓杰就笑逐顏開,不下幾次要介紹女兒認識一下,本來我還怕帶了人會讓她不高興,她甚至強迫皓杰加她女兒好友。年輕人,酒少喝點別玩太晚啊。我猜她看到高麗菜一斤五塊的時候也是這個表情。之後皓杰每天七點起來,搭車一個多小時到北體集訓。 他說,幹,好早。但沒差啦,不用睡路邊就好。他每次幹就能把生活的毛順著梳過去的片刻,乾淨地讓人自卑。 下接【小說】阿基里斯與雅典娜(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