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5/2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巫者 02

梁宇信正埋首在成山的報告堆裏,外面有人敲了門,他應聲讓人進來。
「獄長。」開門進來的是今天輪職的獄警,手上拿著一個透明夾鍊袋,裏面放著一隻手機不停的震動著。「這是梁警官的手機,十分鐘前就有人一直打,幾乎沒停過,我擔心是不是有什麼事件……」
梁宇信皺了下眉,接過來一看顯示是許嘉昇,他猶豫了會兒,還是把裝著手機的袋子留下,語氣溫和的說,「是他局裏打的,我通知他,謝謝你,這個我處理就好。」
「是。」輪值獄警沒多說什麼,直接就出去了。
梁宇信猶豫了會兒,還是把手機放在桌上,起身走出辦公室,進入監獄大樓,直接走向三樓走廊底的房間,抬手輕輕敲門。
來開門的是梁遠風,「叔叔,怎麼了嗎?」
梁宇信往裏面掃了一眼,看桌上擺著棋盤,而程謹熙和往常一樣,整個人窩在沙發裏,把書擱在腿上,意識到他的視線,把目光從書頁上離開,對他笑著招呼。「梁叔叔。」
「沒事,不打擾你看書。」梁宇信也回以溫和的笑容,然後對著梁遠風說,「你手機響個沒完,值班的帶過來,我看了一眼是小許打的,大概是有什麼急事,你去回個電話吧。」
「……我在休假啊。」梁遠風一聽就不太想理會,他開始「休假」以來,就不想再接局裏的電話了,好幾次遞了辭呈都被李明光給撕了。
「而且我和謹熙還在下……」梁遠風話沒說完,程謹熙頭也沒抬的,伸手移了一個棋子,「下完了。」
梁遠風無言的看著那盤死棋,這也表示程謹熙要趕人了,只好拿起外套挽在手上,「我明天再來。」
「嗯。」程謹熙應了聲,目光還在他的書上,叔姪倆也習慣了他這個看書比什麼都重要的習慣,兩個人走出去幫他把門帶上。
梁遠風出了門就收起了笑的走在前面,一路無言的走回他辦公室,梁宇信看著這個寶貝姪子也只能暗自嘆氣。
七年前,梁遠風就是站在這裏,問他能不能跟程謹熙見一面,他問過程謹熙之後,就讓梁遠風進去談話。
他原本以為,梁遠風大概就是想聽程謹熙親口說人是他殺的而已,但那天梁遠風在程謹熙房間裏待了三個小時,他都要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才等到輪值守門警員說梁遠風出來了,他趕緊跑去找人,只見梁遠風失魂落魄的走出來,臉色蒼白的像是受了什麼打擊,但不管他怎麼問,梁遠風都只推說沒事就走了。
隔了半個月,梁遠風帶了幾本書跑來,說想探望程謹熙,梁宇信拿他沒辦法,問過程謹熙之後,那孩子似乎是有點訝異梁遠風會再來,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之後,梁遠風只要沒被案件拖住就會找時間來看那孩子,七年來從不間斷。
梁遠風從小就是個正義感很強的孩子,對於任何不公義的事都無法接受,固執又非常的黑白分明,行動力又高,梁宇信其實覺得自家姪子並不適合當警察,因為很多事並不是非黑即白就能解釋的,大多數的案件都遊走在灰色地帶。
但梁遠風就是想念警校,他也就隨那孩子的意願讓他去,也稍微注意下他分發到哪個單位,七彎八拐的請人幫忙照看他,當了警察的梁遠風變得更有衝勁,雖然個性有點衝動,但是他反應快、動作快,人緣又好,很受李明光賞識,也願意照顧他,多教他一點,為此梁宇信很感謝李明光。
但從探望程謹熙那一夜,看似大受打擊的離開之後,梁遠風就變了,變得沉默了點,人也沉穩了些,對工作更加投入,經常沒日沒夜的查案,但更加的嫉惡如仇,好幾次李明光都得讓人拉住他,也不知道被投訴過多少次,但至少功大於過,上面也就申誡幾次就算了。
他看著原本開朗的姪子不再有笑容,原本會陽光整潔的外表變得邋遢,菸抽得越來越多,也不再跟同事去喝酒聊天,只是拚了命的工作,卻拒絕升職,一副想在第一線把生命給耗光似的模樣。
梁宇信問過,找了個晚上帶了瓶酒和梁遠風掏心掏肺的想問出為什麼,但梁遠風只露出一個疲累的笑容,說他不會有事。
直到這幾個月梁遠風幾乎天天來報到,他開玩笑的說,走後門也要有限度,這樣下去遲早他會被投訴,梁遠風愣了一下,認真的問那他幾天來一次比較方便。
梁宇信看著他的神情,最後承認自己在開玩笑,放了梁遠風進樓,轉身就打電話給李明光,才知道梁遠風被停職了。
「明面上我給他放假,讓他好好休息一陣子,但是,梁叔……他不適合再待在刑事組了。」李明光的語氣很凝重,於是他問了梁遠風是不是做了什麼,李明光安靜了很久才回答說,「幾個月前政風處通知我,他們在調查遠風,過去五年有六件兇案都懷疑與他有關,我私下問了是不是他做的,他沒有否認……但事後我發現他有不在場證明,每一次都有,但他明知道自己有不在場證明卻也沒說,政風那裏暫時放手了,但我不能讓他這樣下去,只能讓他休假。」
梁宇信一聽整個背上都涼了,他瞬間知道梁遠風做了什麼,或者說他讓程謹熙幫他做了什麼。
他一直覺得梁遠風面對程謹熙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很不一樣,特別溫和又包容,剛開始他以為梁遠風喜歡那孩子,他也問了,但梁遠風只是笑著搖頭說不是他想的那樣。
梁宇信現在才意識到,也許那是罪惡感造成的,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在辦公室裏轉了半個多小時,最後去找程謹熙。
「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叫他以後別來了?」梁宇信沒頭沒腦的,小心翼翼的問了程謹熙,今年已經二十五歲的他,長成氣質更加優雅的青年,原本溫順乖巧的模樣轉成一種帶著些慵懶的成熟,整天只抱著書,幾乎不離開房間,對人依然相當客氣有禮,但也明顯帶有疏離感,除了跟梁遠風相處的時候。
梁宇信看過程謹熙怎麼跟自家姪子互動的,那孩子原來會瞪人,原來會生氣,拿書扔他再沒好氣的叫他撿回來,梁宇信看的都呆了,但他那個在外面一言不合就出手打人,經常跟犯人比兇比狠的姪子,只是一臉無奈的把書撿回來,還好聲好氣的跟他道歉,他看到後來都覺得自己站在那裏很多餘,默默的退了出去。
所以在程謹熙聽他這麼問了之後,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感覺得到那一眼幾乎就能看穿他內心所有的擔憂與煩惱。
「您不希望他來的話,就請他以後不要來了吧。」程謹熙語氣平常的回答,又把目光放回書上,像是毫不在意。
梁宇信煩惱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沒有制止梁遠風來看程謹熙,因為只有梁遠風來的時候,程謹熙會稍為有點情緒反應,而梁遠風也只在這裏才看得出他有溫和的一面。
梁宇信最終也沒問梁遠風到底是不是做了什麼,只問他要不要乾脆轉到這裏當他手下,心想至少把他被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過他在外面搞出什麼事,而梁遠風還真的認真的考慮起來。
梁宇信回到坐位上,把手機推給姪子,梁遠風拿起手機看了眼螢幕就直接回撥,響沒兩聲對方就接了。
「什麼事找我那麼急?」梁遠風看到來電次數也有點訝異,聽了許嘉昇的說明,本來懶懶的倚在辦公桌的身體一下子站直起來。「他人怎麼樣?」
許嘉昇簡潔的說明現場的情形,語氣顯得有點低落,「隊長現在還在搶救中。」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有其他人受傷嗎?」梁遠風皺起眉問。
「沒有,遠哥,隊長讓我叫你回來。」許嘉昇在電話那一頭說。
「回來?」梁遠風不確定的再問了一次,他還記得李明光那一天用著非常認真嚴肅的神情對他說。
「遠風,你不能再待在刑事組了,你想轉調哪個單位,你說,我幫你調。」
梁遠風什麼也沒說的給了他辭呈,但李明光接了就直接撕掉,語氣凝重的說,「你不能辭職,至少現在不行。」
接著李明光就讓他休假,說休到他考慮好為止,所以當許嘉昇這麼說的時候,他有點出神,停頓了好一陣子才開口,「現場在哪裏?」
許嘉昇回答的很快,「遠哥,我把地址傳過去,我在現場等你。」
「好。」梁遠風掛了電話,把外套穿起來,匆忙的跟梁宇信解釋幾句就離開了。
叫車報了手機上的地址,他沿路都在想剛剛許嘉昇說的狀況,但對方說的模模糊糊的,他也沒聽懂那棟大樓裏有什麼東西在。
直到他付錢下車,站在那棟大樓前,許嘉昇立刻迎上來,他還一臉驚訝的看著那棟樓。
那棟大樓是五層的舊建築,沒有電梯,一層大約有六戶到七戶,雖然陳舊,但是保養的還算不錯,這個區的地段也好,地主並不想拆掉這棟老建築物,顧了間管理公司來維護大樓,他有時候開車經過也會看到這棟樓,有種懷舊的風情,但現在眼前這棟樓的外牆像是長滿了黑色的苔鮮,從五樓一直蔓延下來,像是要包覆住整棟大樓一樣,看起來觸目驚心,而樓外的封鎖線圍滿持槍的特勤警員。
梁遠風盯著那些奇怪的黑色苔鮮半晌,習慣性的先點了根菸,才開口問。「裏面還有人嗎?」
「計算過人數,少了三戶共八個人,其中一個……照小學妹的說法,應該死了,另外七個就不清楚狀況了,上面申請了兩台空拍機想看看狀況,但什麼也沒拍到,二十分鐘之前一隊特勤小組進入大樓,但五分鐘之後就失聯了。」許嘉昇想起當時的狀況,緊皺著眉說,「隊長最後的交待就是封鎖大樓,別讓任何人進去,還有就是叫你回來,但我沒辦法攔住特勤小組接管現場。」
梁遠風看著不遠處的特勤小隊長,是跟自己同期的熟人,他轉頭對著許嘉昇問,「隊長有說為什麼叫我回來嗎?」
許嘉昇搖搖頭,「隊長那時候幾乎都沒辦法說話了,一直睜著眼睛盯著我,我聽半天才聽懂他是在叫你,我問了他是不是想叫你回來,隊長沒辦法回答,但是終於肯閉上眼睛。」
梁遠風沒思考太久,他向來秉持著不行動就不會有結果的原則,把菸熄了,菸蒂塞回已經空了的菸盒裏,「我進去看看。」
「遠哥,隊長說了不讓人進去,而且那組特勤都沒出來!」許嘉昇連忙拉住他,這個學長的行動力大家都心裏明白,他永遠衝第一個,那種不要命的狠勁讓大家看了都替他擔心,組裏沒有一個人是沒被他救過的,或是讓他擋過子彈,所以所有人都服他,因此當他突然被「休假」的時候,所有人都鬧了起來,但李明光只一臉認真的說是他下的命令,而大家都知道李明光一向是最挺梁遠風的,看著李明光的神情,大家只能默默的把話吞回肚子裏,也就沒有人再去吵了。
「隊長叫我回來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不進去看看怎麼知道裏面是什麼狀況?」梁遠風說著,對著他說,「你在這裏看著,我要是二十分鐘內沒回來,就通報局長把這裏列成危樓,用什麼名義燒了砸了都好。」
「遠哥、不太好吧,我們再商議一下?」還想扯住他,但他們都很明白梁遠風是勸不動的。
但就在梁遠風跟特勤小隊長說了幾句話,正要踏進封鎖線內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會替不同的人設置不同的鈴聲,因為他其實很懶得接電話,來電鈴聲就像警示一樣,聽到上司專用鈴聲大家就都會安靜下來,所以他的手機只要響了,大家多半知道是誰打的。
但這個鈴聲他都沒聽過,而且很神奇的,梁遠風聽了之後馬上停下腳步接起電話。
「怎麼了?」梁遠風其實有點驚訝,他兩年前想盡辦法偷渡了一支掀蓋的舊式手機給程謹熙,說要是他想要什麼,還是想跟人說話都可以打給他,或者傳訊息,但程謹熙從來沒用過,只有他三不五時想到了就傳個訊息過去,他也從來不曉得程謹熙有沒有看。
所以當他聽到這個從來沒響起過的鈴聲時,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幻聽了,電話裏傳來程謹熙平時說話的那種平淡的語氣。
「別進去。」
「……為什麼?」梁遠風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也沒問為什麼程謹熙知道他正要進入這棟大樓。
「總之不要進去,你要是非得進去的話也隨便你。」程謹熙說完就掛了電話。
梁遠風盯著手機看了很久才把手機塞回口袋裏,倒是沒再堅持要進去,許嘉昇終於鬆了口氣。
「上面有說怎麼處理嗎?」梁遠風看著他們。
「還在開會,但現在裏面除了八個平民以外還有七個特勤警員,上面不敢再派第二組人進去了。」許嘉昇當警察那麼久也沒遇過這種詭異的案件,所有人的臉上都充滿了驚惶與擔憂,更不用說他們隊長現在還在醫院生死不明。
梁遠風盯著那棟樓,遠遠的還能看見地上那攤血漬,他其實明白李明光為什麼要叫他回來,在勒令他休假的那一天,李明光質問他,為什麼有不在場證明卻不說。
他沒有回答,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有不在場證明,那些人依舊是他殺的。
所以當李明光質問他那些案件是不是跟他有關的時候,他沒有否認,問他是不是真的殺了那些人的時候,他也沒有否認,在李明光費盡心思找到他的不在場證明後,他依舊沉默。
「是不是跟程謹熙有關?」李明光突然這麼問,他心底一驚,抬頭看著他的隊長。
李明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一臉疲憊的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才說,「七年來你一直不間斷的去探望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以為政風那裏查不到?要不是政風那裏壓根就不相信有什麼人能憑空殺人,你現在就得去跟他做伴了。」
「跟他沒有關係,這都是我……」梁遠風語氣認真的說,但被李明光打斷了。
「我現在不想問了,你自己做了什麼你自己清楚。」李明光抹了把臉,苦笑著說,「遠風,我們是警察,你做一天的警察就要守一天的法,不能因為沒有證據或沒能定案就私自決定他們該死,這是私刑。」
「我知道,隊長,我當然知道。」梁遠風反倒笑了起來,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這整件事。
他明知道自己走在一條漆黑的道路上,沒有一絲光線也沒有一盞路燈,他甚至連這條通往哪裏都不曉得,但他還是要走下去,因為程謹熙在那裏。
他曾經以為這條路走到底不是條死路就是個深淵,但現在,他覺得自己似乎發現了一條叉路。
梁遠風看著眼前的大樓,心想或許他可以解決這個,或許他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你知道局長他們在哪裏開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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