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碼頭邊閒聊時,我跟船長龍哥、城哥說:
「有一天,我想挑戰從美崙溪出海口,游到紅燈塔邊,再游回來!」
「我們小時候就這樣游的啊!男生們一起從『鳥踏石』那邊跳下去,游游游,游到白燈塔那邊,還爬上去。」
那是四十年前無人知曉的少年泳賽。當時花蓮港燈塔還是白色的,對岸漁村因鳥類停駐附近礁石,被喚為「鳥踏石村」已經數十載。港邊的T型堤防,像是呼應著昔日的礁石,化為男孩們游向「偉大航道」的跳水台。船長們的青春,沒多少人再去冒犯探問,反而是開始海泳後,因為想要完成「泳渡港嘴」,無意間發掘出他們的免費泳池。海就是他們的泳池。
「那時候岸邊都可以游啊,從亞士都、花中下面到更北邊,就像一個海水浴場。還可以租游泳圈咧。」龍哥說。
他記得的海水浴場、我認得的港嘴,都是不一樣的場景了。就在海男孩們讀書、當兵、回家討海的那些年歲裡,1974~1978年花蓮港展開了最近兩期的擴建工程,西邊蓋起8座深水碼頭,供日後動輒千噸萬噸的貨輪停泊,配上前、中、後各一艘船身綁滿輪胎的領港拖船,逐漸長成一座海上運輸水泥、砂石等原料的貨運大驛站;東邊港口提防加長、伸出微彎如水薙鳥喙,長1.8公里的東堤。白燈塔站不到最前方了,於是爆破炸毀後新建燈塔,照國際燈塔規範,改漆成紅色。當時的白燈塔碎塊想必是清運走了,但直到今日仍流傳,有一部分落入海中、沉在港嘴附近的海底。龍哥聽到總說,怎麼可能,當時東堤還沒蓋完,新舊位置又不一樣。斬釘截鐵得像斷言昔日的某些景象,不會再浮出水面。
不一樣的事還很多:鳥踏石村在這階段擴建中搬遷、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今日海濱單車道上,傍晚慢跑騎車、絡繹不絕的市民們,和步道旁仿造鳥居、紀念催生花蓮建港的長官江口良三郎的石碑。單車道一路延伸至港邊新建的「景觀橋」,遊客們在旁邊海霸天、85度C吃完東西後,可以在上頭眺望那條新建的拓寬的航道。我真希望能跟他們再一起看見,四十年前那些海男孩們的泳賽,甚至是入海的成年禮。
當然,對岸變得更遠了。我們聽聞船長們的「泳蹟」時,有人問:當時沒有船經過嗎,不會撞到?龍哥又好氣又好笑地回答:「當然是沒有船的時候再游過去啊!而且船看到人也會閃。」現在從美崙溪出海口到紅燈塔的距離,在地圖上是500公尺,已經是當年海男孩們泳道的快一倍長;大貨輪、漁船和賞鯨船們進進出出,人船互閃沒那麼容易了。泳渡的人可能要像估算潮汐那樣,來把握珍稀的「無船時段」。現在只在夏日,偶爾見到乘風飛躍的風帆,踩進港嘴的船隻航線上,幾乎快抵達燈塔——被港務局看到,免不了要罰款的。現在的美崙溪出海口、港嘴外的海岸邊,堆滿堤防和「肉粽」消波塊,海岸線倒退,早看不到出租游泳圈的人了。少年們在教室裡學習「海洋教育」,再沒有人直直游向燈塔。
但在這裡再站久一點,待到中午,待到傍晚,你會見到釣客在消坡塊上垂竿;新興的衝浪學校在岸邊帶人「划衝浪板」,到水泥堤防夾出的小內灣裡等浪;裸露上身的中年大哥,朝海裡拋出一張八卦網;不知哪個部落的少年們在海灘邊泡水;獨木舟玩家們試航手造格陵蘭舟和激流舟。週日時他們會見到,紅燈塔底下坐滿通過申請的釣魚社團的人們,鎮日等待傳聞中的,二米長的大魚——
這裡是花蓮港嘴,台灣海島的一部分。人和海之間的關係,從未、也不可能永遠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