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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見的,魏留協說。他一個人先回去吧,車夠。
姚恩佐都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理魏留協,留協倒是先把自己處理掉了。這對大強來說是意外的體貼和善解人意。但留協只是,覺得今天有點累了而已,他想回自己的狗窩。那個有著想像拉不拉多和小法鬥的地方。他的空空無人的小狗窩。
卜兢毅和恩佐在前,大強仁傑在後(大強本來說,可以先把仁傑卸在他家,但仁傑堅持不用、兢毅也覺得這樣太麻煩了)。
經過無言而安寧的十分鐘,兢毅家到了。
藍底混著紅褐鐵鏽的鐵門拉下來,旁邊還有一個出入的門。
卜兢毅打開門,看起來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
彼時凌晨一點,卜兢毅一個箭步進家門,下跪。 姚恩佐也跟著,在旁邊下跪。
趙大強有點不明所以,他以為這是來卜兢毅家進門前的禮數。他攙扶著半抱著他的留仁傑、有點艱難地蹲了下來。
「阿嬤對不起我晚回家了!」卜兢毅磕了一個響頭。 好痛,大強想。
「阿嬤對不起!是我拉兢毅一起的!」姚恩佐大聲道歉。
姚恩佐什麼也沒準備,他只是決定一定要幫卜兢毅攔下來,如果阿嬤生氣或難過或無論如何怎麼樣了的話。
從恩佐國中認識卜兢毅以來,他從來沒有看過兢毅的阿嬤說過話。每次不管發生什麼事,阿嬤就直接拿屋子裡面一根長長的竹尺打卜兢毅。卜兢毅每次都不發一語,任由身上的粉痕一條接一條,甚至綻出血絲來,也閉緊發紫的唇、不發一語。
兢毅和恩佐帶開山刀和指虎出去打架被派出所員警載回來的時候;兢毅曠課超過七天老師來家庭訪問的時候;兢毅他爸爸又換了一個女人回來給錢又離開的時候;兢毅他媽媽偶一為之的帶籃水果來看阿嬤和兢毅的時候。
兢毅名義上是和老爸住,老爸實際上和各式的女人住在座落嘉義和花蓮的別墅、以及各式出差地點。
恩佐國中三年看著兢毅被打過來,見怪不怪,卻始終覺得痛,心裡流血。
卜兢毅說他不想念書,他想工作:他想賺錢買一棟自己的房子,種一些花花草草,某一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死了。
阿嬤希望兢毅把書唸完,長大不要做黑手。兢毅的家族都是律師、醫生、法官、檢察官和局長云云。一方面是這樣:兢毅就算殺了人大概也可以被保出來;另一方面是這樣:兢毅就算什麼也沒做,他也可以負了全世界。
阿嬤年紀大了,眼睛模糊、臭耳聾,卻又對小聲音和光線很敏感。兢毅晚回家,再怎麼偷偷摸摸,他一樣發現。
卜兢毅不喜歡煙和酒,但他帶著長壽菸在身上,其中一根菸上沾著阿嬤的血;某次阿嬤打他不小心跌倒撞到手,卜兢毅把阿嬤安妥好,嘗試著想抽一根菸。那時候染上的。
是他小時候跑腿幫老爸買菸,買錯以後放在家裡神桌深處的。他國中的時候把那盒菸挖出來,帶在身上,提醒自己不要變成某種人,以及要變成特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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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兢毅黑洞洞的家不發一語,跟他的阿嬤一樣。
只有在卜兢毅剛高中第二年,偶爾翹課以及晚上跑去工地工作被阿嬤知道以後──他跟阿嬤說他去叔叔公司見習;很久沒捎來聯絡的叔叔,某天突然打電話來說,很久沒聯絡了;是阿嬤接的。
阿嬤說:「這個我真的無法渡伊。」
然後沒有再說話。噤聲的大老鼠。
大概阿嬤、卜兢毅都沒想到,原來阿嬤是可以說話的。
卜兢毅知道,阿嬤要他念完至少高中。讀完高中他就要去工作。
「阿嬤去睡了。」終於卜兢毅說。
「以前我做工地的時候,她其實也不會等我回來。其實她沒有等過我回來。我一時忘了。」卜兢毅說,臉依然嚴肅。額頭紅紅的,有點腫起來。
趙大強開始看清楚昏暗的周遭的構造,是寬敞且深的格局,周遭堆滿各式雜物。看得清楚形狀的,有一台大型鐵製手推車、腳踏車、許多紙箱以及辨識不出來的金屬製品。雜物中間露出一條廊道,趙大強拖著留仁傑,跟在卜兢毅和姚恩佐身後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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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know who I want to take me home I know who I want to take me home I know who I want to take me home Take me home……」
留仁傑突然大聲唱起歌來,趙大強以外的人都嚇了一跳。
「他幹嘛?」姚恩佐回頭。
「他喝醉的時候就會亂唱歌。還蠻好聽的。──我是說,喝醉的時候。」醒著的時候,還真嚇人。
「會吵醒阿嬤,叫他閉嘴。」卜兢毅不帶感情地說,沒有發現自己很兇。
「──而且除了好聽之外,他還會突然精通八國語言。我是說,他會突然會很多語言。我曾經聽過,冰島文還是韓文吧。韓文是,That XX,那首。THAT XX好像也是一個團名。」
是THE XX。The xx,才是一個團名。姚恩佐想。他不太聽外文─華語以外─只是常看各種報紙。
「——啊~~我無法度瘋瘋活下去 無妳我會空 無妳我會死 樹枝孤鳥 偷偷在哭 我哪會安呢生……」
怎麼突然變成台語了?姚恩佐嚇了一跳。這是伍佰?
卜兢毅的眼神看起來殺過人。「跟趙大強的老爸一樣。」如果留仁傑醒著,勢必會這麼想。卜兢毅是真的很想殺人。
Maybe
You don't have to smile so sad
Laugh when you're feeling bad
趙大強突然唱起歌。
「I promise I won't」
留仁傑接著往下唱。
Chase you You don't have to dance so blue You don't have to say I do When baby you don't
「Just tell me The one thing you never told me Then let go of me Hell just throw me」
趙大強開口的時候,姚恩佐和卜兢毅兩個人都看見彩繪玻璃的大教堂透著晨光撒下了白色粒子。是會讓邪靈顫抖的光束。顫抖著哭泣。
留仁傑唱歌很好聽,但趙大強的歌聲,有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感覺。彷彿綻放的傷口通通癒合;有點溫暖、有點癢,輕輕的痛。溫熱的水裡面修復著不小心劃傷的傷口,滲血,但是心安。
「Maybe if you wanna go home Tell me if I'm back on my own」留仁傑還繼續在唱,聲音很輕很柔,好像落地的棉花,害怕自己嚇醒在地上睡覺的灰塵。
「他一唱通常很難停下來,可是可以像這樣,用點歌的方式。換安靜一點的歌。」趙大強說。
姚恩佐和卜兢毅屏住的氣息再次正常流轉。
「Giving back a heart that's on loan Just tell me if you wanna go home」留仁傑還在唱。
趙大強只有點歌的時候會唱歌;留仁傑喝醉的時候。他和留仁傑平常都單獨約醉;留仁傑一下就掛了,趙大強就會找時機點自己想聽的歌。
姚恩佐和卜兢毅可能是這世界上唯二聽過趙大強歌聲的人了吧。留仁傑喝醉了嘛,他連自己有唱過歌都不記得。說不定他也唱過羅百吉,也唱過蛋堡;也當過GD,也當過HYUKOH唱過tomboy,當過碧玉 Björk。他不會有印象,總之。
客廳裏面有一盞昏黃的小夜燈,是陰暗室內的唯一光源。適應黑暗的三人都沒有開手機手電筒。燈是兢毅阿嬤留的,燈亮著表示兢毅不在家。不管白天還是晚上,燈亮著,就表示兢毅外出。阿嬤的記性不太好。
卜兢毅打開手機手電筒,順手關上白色花苞狀,染著薄薄一層灰的小夜燈。
卜兢毅的房間在澡間對面,正對樓梯。樓梯後面是澡間,旁邊隔著一小塊空地,是廚房。卜兢毅領著兩人,要去二樓的客房幫他們打通鋪。恩佐說要跟大強聊天,他記得。
一上到二樓,昏暗的視野中顯出皺紋的質地,趙大強嚇了一跳。有點大的一跳,無尾熊也跟著趙大強無語跳了一下的那種大。
「阿嬤,我帶朋友回來,抱歉吵到你了。我們會咖惦一點。拍謝。」卜兢毅說。
高中說話那次,阿嬤沒有再打過卜兢毅,已經有兩年了。往後也會持續下去。阿嬤偶爾下廚,煮給自己跟兢毅,好像避免沒有說話也沒有打人,會太無聊。沒有動作。黑白默片。
阿嬤隱身回黑暗裡,回房間裡去了。
阿嬤退回去之後,卜兢毅帶著姚恩佐和趙大強左轉,經過一間又大又敞的空房間,又來到一個T字型路口。
「左轉盡頭是廁所,你們可以用。不過裡面水龍頭有點怪怪的,有時候水很小。你們可以用一上樓右邊直走、左轉盡頭那間。不過我阿嬤都用那間。」卜兢毅說著,打開右手邊一間房門。裡面有一張很大的床,正對著誇張大的液晶電視。床旁邊有一個梳妝台,一樣有大大的梳妝鏡。除此之外,電視旁邊是衣櫃;梳妝台旁邊的、和牆角構成L形的另一個角落,有著小櫥櫃。
房間有一個小玄關,有幾雙拖鞋散在地上。房間看起來很巨大,像某隻蠕蟲的腹部,亟欲吞食更多。
從電視旁邊的衣櫃頭上,卜兢毅拉了兩、三條被單和兩條厚棉被下來,有幾個小抱枕跟著山崩掉下來。
「這以前是我爸媽的房間;如果你們覺得躺床噁心的話,也可以拿這個鋪在地上。」卜兢毅是這麼說的。
以前姚恩佐要是來留宿,都是住剛剛經過的大空房間,由卜兢毅拿來棉被、或是預先放好床單在房間裡。姚恩佐和趙大強一樣,都是第一次看見這個房間。
「Oh maybe You don't have to kill so kind Pretend to ease my mind When baby you won't」留仁傑好像怕大家忘記他,安靜沒多久又繼續唱。
「那我去樓下,你們聊,我不會馬上睡,有事可以叫我。」卜兢毅退回門邊。那時候趙大強已經強行把留仁傑剝離,任由他滑落在地上。「啪。」留仁傑的臉頰著地,摔得讓趙大強有點抱歉的大力。但他睡得很香甜,應該也沒有腦震盪。留仁傑嘖了嘖兩聲,又回到靜音模式。
「早上你們醒了再下來就好;或是我會上來找你們。明天沒事。」
「晚安。」
「晚安。」
「晚安。」
卜兢毅闔上門。「SLAP」。美式漫畫那樣。
趙大強和姚恩佐一下子沒說話。地上有他們的寶寶,蠕蟲飼料留仁傑。
「我們現在是不是要洞房一下?」趙大強說。
不小心把心裡的畫外音說出來了啊。
「……。」應該不用吧。
「應該不用吧。」姚恩佐說。可是我不知道我要說什麼。然後想。
凌晨一點半。
背景裡有留仁傑嘀咕的聲音。他又開始唱起歌來刷存在感。
「你要點歌嗎?」趙大強問。 趙大強果然不知道,只有他點得了歌。
「我英文不是很好……。」姚恩佐有點沒有自信。
「Ooh ooh ooh ooh Baby」
「噢。」
「其實也不一定要英文啊。都可以啊。」趙大強說,坐下整理被單。
「……,」
「如果我是一朵花 那又為誰而綻放 如果我是一隻鳥 要往何處去飛翔」 姚恩佐有點小聲地唱,但是越唱越找到信心。
「一顆星星的閃亮 不足以構成一個星相
一棵大樹的總和 集結單一的重量」
姚恩佐的聲音粗糙,但有一種稚嫩而純樸的質地。是看得出紋理的碧玉。
「真理 騰空了孤寂 的環境」
……,
……。
「你怎麼不唱了?」趙大強坐在棉被上,跪著走路,把礙事的留仁傑用手滾到牆邊去。
「呃,點歌需要唱那麼多嗎?」姚恩佐問,眼裡有很認真的光。
趙大強看著也跟著認真了起來。
「呃,我也不確定。我都是憑感覺。」
「不然你再多唱一點。你來他旁邊。」
「好。」趙大強和姚恩佐此時有點像實習醫生和醫師,大強讓出手術台─床鋪─的空位,讓姚恩佐遞進。
……。
「真理 騰空了孤寂 的環境」
姚恩佐深呼吸、吐氣。 「因為孤獨的總和 讓我們相互依偎着
擁抱彼此的感傷 即使不能擁有 我們是孤獨的總和 所以相聚了
因你而起伏的感受 怎麼掙脫」 留仁傑沒有發出聲音。有啦。他齁了一下。發出像豬的聲音。
可能是夢到吃的了。趙大強想。
「好像不行耶。」姚恩佐看趙大強,目光炯炯、似有所求。姚恩佐沒有意識到似有所求的部分。姚恩佐把這個遇到三次的人當作尤達大師,希望這個大師可以開解他眼前遇到的一些難題以及他曾經的困惑。他想要從趙大強身上抓出所有解答,像抓袍子上的蝨子那樣撈刮。
因為姚恩佐連問題是什麼都還不知道,所以他一時連聊天要幹嘛都開不了口。其實「問題」不存在,只要聊天就好。只要說。說出來就好。不管是什麼。說出來就好。 只要說出來就很好。會慢慢變老。就算不是認真的,隨便的也會慢慢變老。
Ooh ooh ooh ooh
Baby
看起來,
If you're taking me home
Tell me if I'm back on my own
Giving back a heart that's on loan
Tell me if you wanna go
… 留仁傑是鐵了心要把同一首歌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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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唱就不行耶。」姚恩佐輕輕說。 Cause I'm just not sure
How to get back there
And I just can't bear
If you're not there
留仁傑還在唱。
「沒這回事。」
「——只是暫時不行而已。」趙大強說。
『暫時不行』,好像以後就可以一樣。
趙大強有點訝異,竟然換他鼓勵別人了。
Wanna go, wanna
Wanna go, wanna 好啦,已經回家了。雖然是別人家。趙大強在心裡對留仁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