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8|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燃燒女子的畫像|當妳回頭,我才成為過去

你會回頭嗎?
你會回頭嗎?
以前大學讀外文系,開學第一堂課叫做文學作品讀法,對於教授指定的書目,提供個人看法觀點或見解,並試圖找出作者在場景安排、季節設定、對白之間暗藏的隱喻。思考的過程當然不太輕鬆,因為想要探討每個場景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結果,就必須先解構每個角色的想法與目的;想知道結局為什麼必須是這樣,就得先察覺作者在情節中鋪陳的問題與引導路徑是什麼。
看這部電影時,我一直不斷地在腦海中重複著同樣的思考路徑:這場相遇是偶然還是註定的緣份?當她們的眼神互相凝視時,想要透露的是什麼?當她們在篝火旁對望時,看見了對方的什麼?當她轉過頭的時候,是回頭的人做的選擇,還是其實先呼喊的那個人才是決定者?

初次相遇的回眸

奔向死亡也許就是奔向自由。
故事開頭從汪洋中的小船開啟。遠渡重洋來到島上的陌生女子,成為小島上另個女子的出口。船上一群男性把女子載到了島上,便揚長而去。女子名叫Marianne,是一名承襲父親職志的女畫家。她來到島上的目的只有一個:完成大小姐Héloïse的畫像。
第一次見面時,Héloïse是背對著她的。Marianne從樓梯上緩步而下,大小姐就站在門口,沒有轉頭,聽見她到來的聲音,仍逕自往前行。風吹落了大小姐的頭紗,露出她的一頭金髮,她往前狂奔,直到海岸的盡頭,回眸望見Marianne。
很喜歡用這種人物登場方式,來描述兩個人之間的初次相遇。明明是故事的開端,卻也與故事結尾產生呼應。Héloïse不怕死亡,怕的是不能奔跑,是不能自由地呼吸在天空之下。她是被關在籠裡的鳥,沒有肖像權,沒有話語權。她只能在倒數離開的日子裡,活一次屬於自己的人生。

愛不在他方,而在日常

兩個女主角過於搶眼,而男性在這個故事裡似乎略顯影薄,或是只在細微不經意的地方陪襯,然而,關於父權壓迫的意識卻又無所不在,不斷地被喚起,如同真實社會裡,我們的世界被無形的意識框架捆綁著,逃不出社會落下的體制。
細想故事情節,就不難發現男性角色對女性的桎梏。比如,在身後故意墜崖的姊姊,是因為不想跟某個陌生男人結婚;比如,畫總比人先出現,如同一件物品拍賣並被宅配到府的母親。比如,電影開頭由男性載到島上、其後又必須以父親名義才能讓畫作參展的Marianne,再比如,不得不承接姊姊命運,遠嫁米蘭的Héloïse。
未被看見,並不代表它就不存在。更多時候,不刻意強調,反而更令人難以忽視地深刻,例如沒有刻意凸顯兩人對彼此感情的台詞,但每句對話,隱隱約約藏有情愫浮動,可惜的是,查了一下多半是跟法語用字有關,不懂法語就無法領會言外之意。
「我在獨處時體驗了妳所說的自由,但也感受到妳的不存在。」
「為什麼他要轉過頭,都已經說了不要轉頭。」 「也許因為他想要她成為回憶。那是詩人的選擇。」 「或是其實是她叫他轉過身呢?」
除了對白值得玩味,電影也善用繪畫與音樂兩個藝術元素。當Héloïse說她沒聽過交響樂時,Marianne說音樂很難用描述的,聽起來就像是在說「愛」一樣。當Marianne走到琴邊,按下一個個音符琴鍵,兩人並肩而坐,看起來就像是在談「情」一樣。
彼此凝視。
更不用說,貫穿整部電影的「畫像」。畫家提筆之際,就注定要凝視著眼前的她。Marianne第一次試圖描繪Héloïse的輪廓和眼睛時,那雙眼,不是靈魂之窗,只是繪畫工法下的人體器官。換言之,當Marianne拒絕看透眼前的人,畫筆就呈現不出被觀察者的情感,關於畫家的情感全都投射在畫上,所以一不小心,當情感滿溢出畫布,就輕易淹沒了兩人。
當Marianne開口問Héloïse會不會游泳時,想問的是她願不願意學會;當Héloïse知道她要離開了,她說那她今天就要下水。她走向海中,儘管自己並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 fall in water, and fall in love ”
「我想要下水。」 「你會游泳嗎?」 「我不知道。但我下水了也許就會知道了。」

凝視深淵,深淵也回望自己

Héloïse看了一眼Marianne第一版畫下的她自己。用一種饒富興味的語調:「這是我嗎?」這就是妳眼中看到的我嗎?這般沒有生命,沒有活著的感覺。Marianne說,所謂生命力或是存在感,是會隨著時間消逝的東西,並不真實。對她來說,掌握光影的變化、臉部輪廓和五官的比例大小,那才叫做真實。Héloïse眼裏噙著淚水:「有些東西是可以永恆不會消逝的。」
原本還挺滿意自己作品的Marianne,索性拿起桌上的布抹掉這張畫顏。自此開始,她才拋棄掉原有的框架與規則手法,唯有當彼此都放下防備的心,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
從Héloïse答應要乖乖坐著給Marianne畫之後,互相凝視對方變成兩人日常。一直覺得眼神是個很難以描繪的抽象形體,它往往也是透露出心事的出口。所以才有了那場對話:當妳不安、當妳生氣,妳蹙眉、妳撇嘴;當妳緊張、當妳害怕,妳挑眉、妳會用口呼吸。因為觀察對方如此之深,才能將細微的五官變化都記住。
「當妳害羞的時候會咬嘴唇,當妳生氣的時候就不會眨眼睛。」 「當妳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會摸自己的額頭,當妳覺得難堪時會用嘴巴呼吸。 「當妳凝視著我的同時,我也在凝視著妳。」
想要深淵回望,妳就得先凝視深淵。 Héloïse就是Marianne的深淵。
電影的鋪排讓每一個眼神的注視,都顯得如此迷離動人,彷彿只要再多看一秒,靈魂就要遺失一半在對方眼裡。令人久久不能忘懷的一幕,還有那深夜的篝火旁,女性圍著野焰,和著聲,Héloïse隔著火遠望著Marianne。不需要安排兩人如何確認彼此心意,只需在以音樂作為陪襯,前面看似平靜無波的情愫,一下子隨著火焰燒向觀眾。隔著螢幕觸摸不到,卻彷彿能感受炙熱的火,已在兩人之間熊熊燃燒。
一不留神,讓火燒到自己身上的Héloïse,卻仍舊停止不了在Marianne身上的目光。
下一幕,鏡頭跳接到兩人走到海岸邊,不再壓抑彼此的情感,當卸下臉上最後一層薄紗,也代表著兩人之間最後的一層隔閡已卸除。吻,是慾望的出口,是篝火旁凝視眼神的答案。然而有些事情,只要往前推進了一步,就再沒有回頭的機會了。例如她愛上她。

最後一次的回望

最喜歡的是那段神話。那段曾出現在大學文史課上過的故事,曾經聽過這樣的說法:「動人或偉大的故事,都是悲劇。」因此希臘最著名的史詩,也就是著名的希臘三大悲劇。而電影裡Héloïse拿著書閱讀的故事,是Orpheus和Eurydice的悲劇。故事描述Orpheus為了讓妻子Eurydice復活,不惜下冥界跟天使談判,最終成功感動天使,讓妻子跟在他身後重返人間,唯一條件是這條路上絕對不能回頭,否則妻子就將再次墜落冥界。然而,Orpheus卻在最後一秒,回頭看了妻子一眼。一眼,成永別。
大部分的人,第一次讀到這的反應,大概都跟女僕Sophie一樣,覺得Orpheus為何理智斷線,為何都說不能回頭了,還一定要這樣做。又或者,覺得Orpheus只是太愛妻子,太害怕失去她,無論如何都想要回頭看一眼,確定她還在身後。
Marianne看著Héloïse說,也許Orpheus回頭,只是詩人的選擇。詩人主宰了兩個人物的結局,而電影裡兩位女性背後的主宰者,就是那不得違抗的父權體制。Héloïse回了她:「也許不是他轉過頭,而是她喊了『回過頭』。」
美麗的故事總是悲劇,動人的音樂總是遺憾譜成的曲。Héloïse仿若Eurydice,當Marianne回頭,她便注定消失。相見到相愛,時光如此短暫,命運的小船早已靠岸在這座小島,要來把Héloïse的靈魂飄洋過海,送給一個陌生人鑑賞。
最後一個相處的晚上,兩人約定好了要好好看著對方,不要睡著。那是最後一次她們可以毫無保留的看著彼此。隔天,Marianne向Héloïse道別,擁抱完隨即轉身狂奔而去。好好道別,是人生最難學會的事,她不願回頭,不願面對既定的事實,但當Héloïse喊了:「回過頭。」她毫不猶豫地轉身了。
為什麼她要轉身?回歸到兩人要分開的前一天:
Héloïse:「妳想要我反抗嗎?」 Marianne:「對。」 Héloïse:「那妳要我開口反抗嗎?」 Marianne:「不。」
Marianne知道Héloïse的個性,她是自由奔放、不自由毋寧死的人。如果她說了要她抗婚,她一定會去。但她又能保證帶給Héloïse什麼呢?在那個年代,她只是個連男體都無權觀看做畫的女畫家。回頭,是兩個人共同做的選擇。是Héloïse的呼喊,也是Marianne最後能給的回應。她知道,對方將永遠留在彼此的過去,而不是未來。

「我們都不要後悔,要記得。」

時間翻過幾年,她再一次看見她,是在自己以父親名義參加畫展的時候。他穿越重重人群,站在她的面前。站在牆上的那幅畫前。畫裡的她,身旁有個可愛的小女兒,她手裡拿著一本書,以手指頭輕輕勾起書頁,上面清楚地寫下「28」。那一頁,訴說的是那年談論的希臘神話,空白處還有Marianne最後親筆畫下送給她的素描自畫像,Héloïse唯一留存的印記。
愛是一條沒有回頭的路。也許就像是《一代宗師》裡宮二說的:莫問前程兇吉,但求落幕無悔。關於愛,我們最後能做的,不是永世後悔,而是記得。唯有記憶能永遠屬於自己。記得她側臉下巴的線條,記得她咬著唇瞪人的樣子,記得她勾頭髮的樣子,記得她睡醒看著妳的模樣。
在篝火旁的那一夜,女性聚在一起唱的歌,不斷重複著同一句歌詞:“ fugere non possum ” 拉丁文,翻成英文是 “ We cannot escape”,中文意思是:「我們無法逃離」。
「我們無法逃離」。代表的也許是當下兩人對彼此濃厚的情感,誰都無法逃避、無法不去面對。也許是指在那個年代,誰也無法逃離父權體制對女性的壓迫,這樣的愛情,注定曇花一現,是一場終將熄滅的火燄。
儘管如此,還是願意去愛一遍的吧。在那場交響音樂會,Marianne遠遠地就望見了坐在對面排的Héloïse,台上演奏的是那年島上她提及的樂曲:韋瓦第《四季-夏》;澎湃、激昂,仿若聽見夏日午後雷雨,哇鳴鳥叫,急促的節奏,令人喘不過氣,而事隔多年,Héloïse的愛還在,卻只能在這首歌裡重生,當樂聲結束,世界依舊得如常。
安排這樣形式的相遇,有點遺憾卻也因此完美。唯有記憶才能作為永恆的印記,如同Héloïse當初所相信的:「有些東西是可以永恆不會消逝的。」儘管兩人此後不會再相見,卻是彼此在生命終點會呼喚的那個名字。
「我最大的遺憾,是你的遺憾與我有關。」 「如果生命註定要有一段遺憾,我願意那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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