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武漢病毒的隱喻 | 侵略與邪惡

梅毒在英國被稱為法國梅毒、在巴黎被叫做日耳曼疾病、佛羅倫斯人說這是那不勒斯疾病,連在日本都稱它為中國病《疾病的隱喻》,蘇珊桑塔格
來源:Netflix ,流感來襲
來源:Netflix ,流感來襲

邪惡的侵略者

前述Sontag 舉的梅毒命名的例子不僅點出傳染病必須來自他處,特別是能揭露政治上的競爭/敵對的他處、他者。「中東綜合性症候群」對東亞來說隱喻的敘事是貧乏的。但是,「韓國爆發MERS」這樣的敘事則有意義得多,這時東亞會選擇稱之為MERS而不提及中東。 基於同樣的理由,當世衛呼籲為武漢病毒正名時台灣的陳時中會回應:「難道要稱中國病毒嗎?」言下之意是「武漢」其實無法滿足這種「來自他處」的隱喻。 香港人經歷大半年動盪而訴求仍無回應,以疾病為由將大陸人視為他者其實是不難預料的行為。基於同樣的隱喻,中國內部一樣傳出這是美國詭計的謠傳,不過,更具闡釋性的版本則是推論病毒是由武漢P4實驗室流出的各種陰謀與推測。疾病必須來自他處,最好能來自有衝突關係的他處,甚至還需要填補特定錯誤或邪惡的意圖。
我前面提到,隱喻最重要的是「情節」,而上文關於「外來」的隱喻意涵裡我僅藉由場景、背景因素、圖像和意圖等部份分析,因為這些因素都或多或少有助於判斷命名為武漢病毒帶來的污名化。
不過,情節中最重要的要素是「行動」它和命名為武漢的關聯較低,這些隱喻目前最令人不安:「隔離」、「封閉」以及一系列關於軍事的隱喻。

軍事隱喻

防疫視同作戰、醫護身在前線、動員人力、徵用物資、不幸犧牲、封城、緊急動員...比起命名為武漢肺炎相關的隱喻,疾病的軍事化隱喻流傳得更為廣泛,而且在兩岸三地有高度的對照性,就兩岸而言,許多上個世紀的戰爭語彙如鬼魅回魂般再度漂浮在台海上空。
醫學治療時常援用軍事隱喻說明身體發生的「故事」:免疫系統與細菌和病毒「作戰」、應用「資源」致力修補傷口、病毒將「潛伏」多少天等等,但是這些軍事隱喻中,身體裡的戰爭是由醫生指揮下以藥物為武器、提供特定的補給,而其目的在於救治病人。
醫學上把身體當作戰場的軍事隱喻已需反詮釋並平息想像,可是,如今這些隱喻卻延用於一個面對傳染病的社會。對於防疫的軍事隱喻秘而不宣的是:平時醫療的軍事隱喻是以救治病人為勝利,但將防疫的戰役裡的勝利卻不是救治病人,戰爭裡,病人不但是受害者也是戰爭要對抗的威脅,戰爭極有可能是透過他們的犧牲來取得勝利。 劉紹華在訪談裡談道污名化的問題時說道:
...武漢的人已經跑出去,也不是武漢的人才會得這個肺炎,可是現在這種封城的舉動,基本上就是只要你是這裡的人,誰管你的旅遊史、居住史、接觸史,就變成是你這個人和病毒、疾病聯繫在一起。就跟以前河南人是艾滋病一樣,這很糟糕...
戰爭允許以緊急情勢為由發動最大限度的動員,戰爭能號召起熱情,但也同意不顧代價、不計成本並容許一切的犧牲。一個病人對抗疾病和一個社會對抗瘟疫是完全不同的戰役,如今卻被混淆在一起。這場戰爭的目標並不是真正的敵人,戰役的敵人是病毒而病毒無法治療,所以,防疫戰爭的理由是源自於無法消滅敵人的狀況,那麼,這場戰爭究竟與誰對抗?目標是什麼呢?難以避免的,戰爭裡的病人最終會淪為事實上的敵人。 戰線從病人的身體到醫院到隔離場所到居家隔離者的空間...彷彿能畫出依照戰情激烈程度排序的戰場,由於對武漢採取封城措施整個城市的空間與居民都是戰地。而讓人不安的是戰場上的生命自然可能被犧牲、可以被犧牲,甚至當宣戰時就預期他們只能被犧牲,因為當病人就是敵人的所在之處,要取得勝利的途徑之一就是犧牲病人。
這場戰爭的用意是動員,其對抗方式就是犧牲差別僅在於犧牲的程度有多嚴重:我們應認清當我們喊著防疫戰爭的口號時,其實也藉此認可死傷是無法避免的,醜陋的是並非所有人都面臨一樣的死傷風險。
軍事隱喻已經開啟它的敘事且不知該如何停止? 在中國,封城等於將犧牲的任務不分輕重的強加在一座城市裡的所有人:他們都被徵用參與了沒有武器也無法對抗敵人的戰役,不問意願也不分能力高低。以戰爭為名造就的不僅是不合理的徵用與動員,也包含不合理的榮耀,日前,人們哀悼一位烈士般哀悼年輕醫生的死亡,但他並不是為了人們犧牲,他的死亡與人們並不相關,是人們擅自將他的死亡鑲嵌在自己的軍事隱喻。 在台灣的軍事隱喻表現為「對抗侵略」:敵人是病毒,民眾在戰爭裡的作戰的方式是避免自己的身體成為戰場。在寶瓶星號、鑽石公主號或武漢包機敵人都突然發動突襲,敵人始終是病毒,但中共當局卻樂於被誤認為敵人。在台灣,疾病的軍事隱喻並未比中國合理,當看到寶瓶星號檢疫的情景仿若防範間諜滲透的盤查,我們仍不免要問:我們何以至此?何需至此? 無論命名為武漢病毒或nCoV2019或其他名字,軍事隱喻才是這個傳染病作為隱喻正在發展的情節,也是所有意義集中的焦點。開戰的宣告已經下達,由於無法也無須實際對抗敵人,戰爭的結果注定取得勝利,只是以戰爭為名將掀起多強的動員?有多大程度的犧牲?有多少過度徵用與過度稱頌猶未可知。
僅以《疾病的隱喻》一書結語作為文章的結語:
不,軍事隱喻是不可取的。 我們並未被侵略。身體不是戰場。病人不是不可避免的死傷者,也不是敵人。我們--醫學、社會--並未被授權回擊...關於軍事隱喻我願以律克里修的話:把它還給戰爭的製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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