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仔是我的好朋友,大學時只有我們兩人的綽號是用出生地取的:港仔和金門。
港仔和我從唸書時就感情不錯,直到現在儘管身處千里之遙也仍不時掛念的朋友。
唸書時他女友也是後來的老婆來台,會借住在我家。
畢業後,我們在香港合作了一個案子。
他兒子出生後,我擅自指定這是我的乾兒子。
五年前,他們一家四口來台灣待了兩三週,他們年底就前往歐洲了,我們多年未見。
如果要說明現在我對香港的感受,自有千言萬語卻又無話可說。
這時,我常想起港仔曾經向我提出的邀約,遺憾自己沒能赴約。
在哈姆雷特死前,他對好友Horatio 說:
Horatio, I am dead;
Thou livest; report me and my cause aright
To the unsatisfied.
So tell him, with the occurrents, more and less,
Which have solicited. The rest is silence.
簡要翻譯為:「Horatio,請把我的故事對後人據實以告,不多不少,而餘下便是沉默。」回顧哈姆雷特在劇本中經歷了什麼,就會明白他給了Horatio多麼困難的工作。
如今香港、香港人、關心香港的人……敘述、紀錄或回憶書寫論述反思著香港,都面臨到Horatio的難題:
一切難以據實以告,於是,餘下僅有沉默。我只希望,這是我欠香港的那種沉默。
2019年港島展開波瀾壯闊的運動。
我打開久未用的Facebook老帳號傳訊息給港仔。上一次對話已經是2013年。
我傳訊息。
我:港仔,在嗎?
港:在。
我:香港是怎麼一回事?
(我看到視窗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不斷的跳動)
港:我在忙,晚點說。
港仔與妻子小孩所在的國家跟台灣有時差,我想他真的在忙。
幾個小時以後,傳來訊息。
港:在嗎?
我:在。就問一下現在是什麼情況?
(「對方正在輸入……」,停頓,「對方正在輸入……」,停頓………)
港:不要這裡說吧。很複雜。
我:真的?你不是不在香港嗎?
港:恩。
我:所以就在那裡,也不能說嗎?
(「對方正在輸入……」,停頓,「對方正在輸入……」,停頓………)
港:對。
我:OK.
這天我發現對話介面上,那跳動的點點點符號,如此能表達猶豫躊躇和欲言又止。
對話之後,短短幾週,香港島上的運動不斷成長,衝突不斷升級。港仔教過我香港話和讀港版繁體字,我載了連登,登記了帳號看消息。某天,我看到用Facebook聯絡不安全的資訊,也看到建議使用Telegram溝通。
申請到TG後,我又登錄那個Facebook的舊帳號,港仔有傳訊息給我。
港:這部電影很好,說了很多我想講的話。
他附上一個電影作品介紹的連結,我點開看了一眼。
我留言。
我:你有TG嗎?我帳號KM開頭,是我在PTT的ID。
我:我會去看這部電影。
對話就停在這。
其實,我才不會去看那部電影。
那是馬丁史科西斯拍日本題材——港仔知道我最討厭西方導演拍東方題材。
電影片名叫《沉默》。
我帶著點惆悵,往前翻之前我和他的對話訊息,看完更惆悵了。
2013年春天。
我告訴他我因為工作在夏天時會前往北京,如果選在香港轉機的機票並辦好證件,我想在香港停留一天左右,住在他家。
他和老婆都很歡迎我住他那邊,只是提醒我但香港的房子很小,我說我不介意。
後來,我確切的工作時間確定了,我告訴他我預計轉機的日子。
他說:這天晚上我有事,但你可以一起來。
我說:什麼意思?
他說:我們可以一起去靜坐。
我回他:
之前,同學從美國回台灣都約我去看電影、我跑到香港去找你,你找我去靜坐。
當時這回覆挺好笑的。
後來,我選擇了直飛北京不僅沒見到他連香港也沒去。
當然,我沒參加港仔邀我一起參加維園的六四紀念,我沒一起去靜坐。後來當我對香港的處境、訴求和主張振振有詞、長篇大論時,都帶點心虛。我總覺得自己虧欠香港一點如今無法償還的什麼。
我欠香港幾個小時的沉默。
我應該和我的朋友一起,在縟熱的夏天夜裡,一起忍受擁擠的交通工具、一起走出有冷氣的區域、一起忍受著汗流浹背的不適,一起靜靜的坐在香港的土地上,沉默。
我應該去到香港,我應該坐在那個島嶼上,然後鄭重的選擇不說話,沉默。
為紀念六四而沉默,為某些我和朋友都相信的事而沉默。
今天是六月四日,在1989年的這一天發生的事,是廣大的中國難以據實以告的歷史。
曾經,每年這天,在香港會舉辦的活動提醒和宣告六四始終尚未「據實以告」。如今,香港自己的故事也陷入與六四相同的遭遇,所以我在感慨如今關於香港只剩一片沉默時,總會遺憾當時沒能去香港付出我的那一份沉默。
只願無論是六四還是香港,如今的沉默裡還蘊藏著許多Horatio,暫時沉默的Horatio。
終有一天,人們能夠聽到的是對Horatio的期待:
一切都已經不多不少,據實以告,餘下,僅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