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2/24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她們|故事的最後,我們都得到了自由

《她們》(Little Women)述說的故事帶有獨樹一格的溫度,不僅撫慰了每個人對家的想像與懷念,也為故事背景中,戰後時代的女性,所展現的價值、定位,做了不一樣的詮釋。
有別於過去兩版的《小婦人》,透過女導演Greta Gerwig視角產出的2020年版本,將童年的四個「女孩」到長大成人後變成四位「女人」,用穿插回憶與現實的夾敘方式,讓觀眾隨著Jo,一同墜入她腦海裡的美好往日時光。
以前看電影很入戲,除了劇情跟對白,其餘都無暇關注,整個被情緒帶著走。近年來,漸漸學會讓自己「退後一點」,有段距離的觀影,才能在日後回想時,還能清晰記得劇情以外,像是走位、鏡位安排等精心巧思、看見幕後劇組工作人員是如何呈現天衣無縫的每一幕,讓最後的電影作品顯得無懈可擊。
原著作者為Louisa May Alcott,第一次改編成電影是在1933年,根據西元1868年、1869年出版的兩本書改編而成:這本小說名叫《小婦人或 玫格、喬、貝絲和艾美》(Little Women, or, Meg, Jo, Beth and Amy)從1880年開始,美國以第一及第二章裝訂成一本來出售。但是在英國,第二章以《好妻子》(Good Wives)的名義分開來出售。因此,《小婦人》在英國有四部,而在美國《小婦人》只有三部,第一部有兩章。
關於電影心得的題外話簡介講完了,以下是有雷的電影分析。

如同前述,這次Greta Gerwig改編的版本,是以二姐Josephine(她喜歡被稱作Jo)的視角為主體,讓回憶與現實同步呈現在觀眾面前,相信她會是絕多數女性觀眾自我投射的人物角色-對所有事物充滿好奇,熱愛思考與對話,腦袋跟嘴巴一樣停不下來,時時刻刻都在與這個世界對話。
電影利用畫面的色彩調光,刻劃出「過去」與「現在」的分界:暖色系代表的是過去,冷色系代表的是現在;這其實也跟Jo的心態有關,她始終都在心底懷念過去,過往的回憶對他來說是溫暖、溫馨、充滿溫度的;而現實中,有人離世、有人遠赴巴黎追求夢想、有人如願結婚成家,某部分的責任也因此落到了Jo的肩上,因此世界對他來說不再美好和煦,是需要理性看待,藍灰色的世界。
第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片段,是當Jo對自己的文章作品建立了一點自信,也慢慢妥協於出版社喜歡的是能夠鼓舞人心、好看的故事,而非說教型的內容後,她也學著去寫出讀者要看的內容,就算她的稿子被刪去大半才能出版,對她來說,只要能出版賺到稿費就是好的內容。
可就在Bhaer教授看過Jo的稿件後,他直言:「我覺得寫得並不好。」這對Jo來說無疑是一種直面式的打擊,她一方面希望對方坦承真正的想法,一方面內心其實又暗自期待這個知音是「認同」她的。所以當教授戳破了她內心不肯面對的那層自我疑惑時,她不禁喊出激烈的言詞反擊:
「這個世界永遠不會記得你是誰,但他們不會忘記我。」
這無疑是一種最直白的隱喻。在Jo跟教授第一幕單獨對話的場景之前,觀眾看到的是Jo會因為文章被出版社採納而興奮的在紐約大街上奔跑、在火爐旁沈迷於寫作,衣裙著火而不自知;也從Jo跟旁人的對話中猜測到了她有個遠在法國學畫畫的妹妹,也正承擔著生活的經濟壓力,因此她只能在現實與夢想之間做出最折衷的生活模式。
有了前面這些場景的鋪陳之後,再帶領觀眾來到這場對話,就能感受到Jo的激烈反應、言詞的偏激與憤怒,是因為她深知自己是被迫寫出這些迎合大眾胃口的文筆,以換取生活費,支撐她真正夢想。其背後隱藏的論述便是:此刻的她並不真正自由。

那些回憶裡的童年日常,宛如一場舞曲

隨著一通電話打來,Jo聽聞妹妹Beth病危消息,她毅然決然收拾行李返回家鄉,離開紐約。對她來說,沒有什麼生活,比家人更重要。從這個地方,鏡頭切換進回憶,四姊妹都還在家的童年時光,有時候,最日常的畫面反而最難呈現。家人的相處日常,是每個人或多或少經歷過、體驗過、觀察過的主題,當角色越多,每個鏡頭中要有什麼對話或是動作,必須要不拖泥帶水,必須要一氣呵成,否則一不小心就可能淪為民視八點檔(誤)
每個場景的台詞轉換,就像是有一顆球,在每個人之間傳來傳去,無間斷的對話,讓整部電影的節奏變得明亮、輕快、有節奏,像是有個聽不見的背景旋律一樣,且這旋律不是隨機生成,而是此起彼落,像海浪消長一般的規律動態。
就以Amy在學校被老師處罰打傷手,徘徊在Laurie豪宅窗外那一幕開始為例:
馬區家姊妹(除了Beth)與母親一同來到Laurie的豪宅接Amy,這是一個對她們來說陌生、初來乍到的地方,是充滿新鮮感與好奇、未知的,所以導演在訪談花絮中特別提到,這一段的走位和台詞演練花了非常長的時間,每個鏡頭裡要拍到誰、誰跟誰並肩而立、誰會從鏡頭外走進鏡頭內,前一個人說完話後,下一個是誰接,太多的魔鬼藏在細節裡。對觀眾來說倏忽即逝的一個片段,卻充分地展現出每個角色之間的微妙關係。
比如Laurie。自從在派對中跟Jo認識之後,他就對眼前這名女子充滿好感與嚮往,而這一段是Jo第一次闖入他生活的熟悉場域中,所以當一群姐妹走進來時,他第一個反應是先喊了她的名字「Jo」,Jo沒有回應他,第一眼是看向擺在桌上的書,這時畫面中可以看見她身後的Laurie,眼神是持續跟著Jo的,一刻都沒離開:「Laurie → Jo → 書」
而Meg一進來,就是先坐到沙發上,關心Amy的傷勢,此時Laurie的家教老師John站在沙發後方,如此一來,Meg才有與John對上眼的機會。接著鏡頭回到Laurie跟Jo兩人看著牆上畫像,鏡頭後方出現母親蘿拉跟Laurie的爺爺Chris,像是慈母、慈父般的角色看著兩人,隨後再讓母親邊講話邊走近到Laurie的身旁,並告訴他「你也可以成為馬區家的一員」,這句話就是打動Laurie的關鍵,讓他(以及觀眾)心中埋下一個意識:「他內心也嚮往這樣的家人與生活」。

十幾歲的我們,總在尋找另一個自己

承接前一點所提,對比與爺爺住在豪宅別墅的生活,Laurie這個帶點憂鬱與缺乏母愛的角色,更嚮往的是對面的溫馨小屋。於是我後來才明白,Laurie為什麼在後來說他還是愛著Jo,但那份愛跟對Amy的愛並不一樣。
Jo曾經是Laurie進入馬區家的唯一選擇,是Jo拉他一起加入閣樓上的馬區家戲劇社(誤),讓他原本空白寂寥的生活,增添了未知與鮮明的色彩,在那個青春年少、徬徨迷惘的年紀,是Jo闖入他的世界,讓他體會何謂快樂。
Laurie愛上的是Jo的自由奔放,他在Jo身上看見有家人陪伴、被愛的感覺,這些都是當時的他所匱乏的。整個馬區家的人,基本上就是完整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想望。於是,當他在舞會上發現Meg被別人戲稱叫做Daisy,他的第一反應是「你的家人、你的媽媽會失望的。」成為馬區家的一員是Laurie嚮往的目標,所以Meg拋棄自己的姓名,甘願去做別人,是為了換取一個「她不是現實中的Meg」的夢時,他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退一萬步說,那份Laurie對Jo真摯的愛,是因為Jo給了他十幾年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感受。讓他覺得他不可自拔地愛上了Jo。那場草地奔跑兩人對質的戲,演員的情感表現實在太好了,收放在一個剛剛好的張力,忍不住會想讓人多重溫幾遍。
“Yes, you will!” persisted Jo. “You’ll get over this after a while, and find some lovely accomplished girl, who will adore you, and make a fine mistress for your fine house. I shouldn’t. I’m homely and awkward and odd and old, and you’d be ashamed of me, and we should quarrel — we can’t help it even now, you see — and I shouldn’t like elegant society and you would, and you’d hate my scribbling, and I couldn’t get on without it, and we should be unhappy, and wish we hadn’t done it, and everything would be horrid!”
「明知道你愛的是誰,我卻不願你戳破,只因為有些事情開口後就回不去原本的樣貌。而我已經看到了,我看到了,未來我們的愛將會淪為庸俗的時光:柴米油鹽的日常,如此樸實無華且枯燥。」(非翻譯)
“Anything more?” asked Laurie, finding it hard to listen patiently to this prophetic burst. “Nothing more, except that I don’t believe I shall ever marry. I’m happy as I am, and love my liberty too well to be in a hurry to give it up for any mortal man.”
「還有嗎?」 「我根本就不相信我有天也會結婚、也會愛上另一個人,因為我太愛現在自由自在的自己,我根本無法為任何人放棄自由。」
“I know better!” broke in Laurie. “You think so now, but there’ll come a time when you will care for somebody, and you’ll love him tremendously, and live and die for him. I know you will, it’s your way, and I shall have to stand by and see it. ”
「我比你更了解妳,就算此刻不會,妳有一天還是會愛上另一個他,而且妳會瘋狂地去愛,因為這就是妳。這就是妳愛的方式,而我只能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切。」
對於Jo來說,她不要愛隨之而來的責任與束縛,她要的是一份能夠讓她不用犧牲自我又能彼此成長的愛。但,這可能嗎?至少在Laurie身上,她清楚知道她看不見這樣的未來。

在愛裡尋找自我,還是尋找自由?

至於Laurie與Amy,很多人或許不是很祝福這對,但也許只是因為在電影、小說故事裡,我們都希望看到最夢幻、最無現實因素參雜其中的愛情。那份愛情不會因為社會地位、經濟財力甚至時空背景而改變,這也是為什麼穿越時空、羅密歐與茱麗葉、總裁與小資女的故事,永遠不敗。
回到現實生活中來看,有多少人,最終其實也是Laurie跟Amy,也做了跟他們一樣的選擇。比起熱愛自由、與社會反制的Jo,身為整個家庭年紀最小的Amy,在天真爛漫的大姐Meg身上,看到了為愛義無反顧,卻被現實經濟困境掣肘的「物質不自由」;在理想主義、狂放不羈的二姐Jo身上看到為了兼顧生存與自我,必須妥協的「心靈不自由」;在熱愛音樂卻因病痛無法追求夢想的Beth身上,看到了「生存不自由」。她甚至可以說比任何一個姊姊都了解:
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客觀存在的自由。
所以她承襲了有錢姑姑的期待,她並不是沒有純粹的理想,也並不是只有純然的現實利益考量;她只是更明白在這個世代,女性的地位與價值從來就不取決於自身,所以她只能更盡力去爭取自由。比起Jo,她其實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Great or nothing 」是她跟Laruie對話時陳述的自我。
Amy愛Laurie,但那份愛她原本也沒打算說出口,原本都已經規劃好就找個適當的人嫁掉,成全某部分的自己,也成全社會對她的期待。
是路上的巧遇,是畫廊裡與草地上的對話,讓她脫口而出:“Not when I’ve spent my entire life loving you.” 她生氣,是因為她氣Laurie就是知道她對他的感情,才利用這點來要求她不要結婚,自己的弱點被對方看得一清二楚,對方還一副「現在我就在這了,你有什麼好拒絕的。」
她等待了這麼多年,她對自己的自卑與不安對抗了這麼久,此刻,怎麼可以因為一句話,就想要輕易瓦解她多年來的努力。她希望Laurie正視眼前的自己,她不想當Jo之後的第二選擇,如果他開口了,就請給她真正的愛。

讓你成為大人的不是年紀,而是回憶

看到很多心得,對Jo跟母親自白揭露的心聲有所共鳴。身為女性,一生成長的過程中誰沒有感受過不公、感受過壓迫呢?Jo 之所以內心感到寂寞,也許也是因為離開家鄉後,她遭受到不被社會理解、不被社會尊重的挫敗。
而Jo回家後,第一件要面對的事是Beth。Beth是故事裡最溫柔又堅定的人物,當媽媽不在家、沒人願意去鄰居家問候飲食起居時,是Beth甘願隻身前往,卻也因此染上猩紅熱。有她出現的片段,都充滿溫柔,不管是她帶著食物去找鄰居,還是她到勞倫斯家彈鋼琴,John在樓梯間聽著琴聲悼念死去的女兒;或是最後幾週,Jo跟她躺臥在沙灘上,她要Jo寫個故事留給她。
這些跟Beth的互動層層堆疊起來,迴盪起太多回憶,壓得Jo喘不過氣。這一次,她卻再努力都無法挽回Beth逝去的生命。因此她想要挽回的並不是Laurie,她想挽回的其實是那個消散的童年時光,是那個曾被某個人愛的自己,曾有過的「自由」。
她終於明白內心所有的脆弱與不安,都是因為害怕著追求自由公平、且與社會體制背道而馳的自己,總有一天也會被世界所拋棄。而「家人」與「童年的回憶」就是建構起她世界的主體,所以當Meg嫁人、Beth病逝、Amy取代她去巴黎,那股惶恐不安傾瀉而出。
Amy跟Laurie結婚,反倒成為Jo鬆開心裡枷鎖的重要一刻。
她拾起筆,縱情於寫作,一夜又一夜,一頁又一頁,寫下關於家人、關於童年、關於愛、關於成長,關於自己最私密的心情,將那些最重要的童年回憶,整理成故事的篇章。
某種程度上,直到她把給Laurie的那封信撕掉丟到水裡時,她才認清了自己對Laurie的想念,並不是真正的愛。也是那一刻,她才從童年的裡走出,真正成為一個大人。

寫出來,故事就變得重要了

關於故事的結局,究竟後來的Jo有沒有跟教授在一起,似乎顯得一點都不重要。那是屬於出版社、屬於當代讀者要的結局:「故事的女主角,要嘛就是結婚、要嘛就是死了。」
但在真實的世界裡,我只在乎幸好這本書最後還是出版問世了。所以與其談論Jo的愛情能否開花結果,我更樂見導演用印書、製書的過程收尾,看見紅皮燙金的《小婦人》裝訂成冊的那一刻,才是最有意義的結局。
「寫出來,故事就變得重要了。」電影尾端,當Jo懷疑自己寫的這些東西一點都不重要,不會有人想看時,Amy這樣說。
短短不到三十秒的片段,卻是不可或缺的對話。Amy講出了每個後世讀者想對 Louisa May Alcott 說的話,幸好妳寫下來,因為這個故事如此重要,它讓百年後的女性們在對自身價值感到懷疑的時候,仍能在文字裡找到一點救贖,仍能相信有一天,我們不再只有結婚老去這樣的選項。
未來,只要女性在社會的不平等與落差繼續存在,《她們》的故事就會持續影響著更多的人。故事的最後,希望總有一天,我們都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最後想補充關於作者的小故事,在查資料的時候發現她真的是一個很酷的人:
Alcott與父母及三個姐妹住在美國麻州康科德(Concord)過,她搬家超過30次,但最重要的家是《小婦人》裡描寫的那個家 — 「果園之家」(Orchard House)。
1858年,26歲的Alcott 跟全家人搬進這棟有點破敗不堪的房子,儘管如此,這裡後來卻變成了一個愛默生、梭羅等文豪和其他文學愛好者經常前來聚會、進行學術討論的地方。當時的科學家們普遍認為寫作會對女性帶來心理創傷,幸好 Alcott 開明的父親鼓勵她都一同參與討論,甚至還為她專門做了一張書桌。
Alcott 是1879年第一位在康科德登記投票的女性,當時麻州只允許女性在城鎮教育和兒童問題上投票。1880年, Alcott 和其他19名婦女參加了康科德鎮會議並投票。 Alcott在寫給《婦女雜誌》期刊的信中寫道:「我們的想法無論如何大膽,也沒有給康科德帶來地震。」
1868年, Alcott 寫完《小婦人》的第一部分後,收到了大量讀者的來信,多數詢問書中主角Jo March是否會嫁給鄰居男孩Laurie。她的出版商也希望女主角嫁給Laurie。為了安慰出版商,她只能把主人翁Jo March嫁出去,嫁給一位相貌平平的德國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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