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之肺 [ 一章. 織羽國 --- 二祈 - 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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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貳 -
小祈不知道眼前的事物是什麼。
巨大的秤平之樹聳不見頂。
那是用無法計數的雕花金箔，兩片一秤，秤與秤相接，一層一層地環繞樹體而上—
或許稱為「神明」的東西會從這棵樹爬下來？
這裡的所有東西都極盡所能地刻上花紋，小祈不懂那些看似動物、植物的圖案有什麼意義，也不懂為何房子里的顏色得待在固定的地方，像是柱子必須是黑色、金色只能在大位四方一人跨步距之內，或是紅色只能在大屋外出現。
這些規則是小祈好不容易摸索出來的。
他沒有辦法問別人，因為沒有人和他說話。
今午他獨自走入森林，因為不久前他想知道這個巨大卻沒什麼人的地方到底有多寬，所以早飯後他選定一個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上好扎實的履鞋繡布有毛邊、革底破損。
正當他低頭查看鞋子的災情，風一吹，叢一倒，一條綿延橫亙在眼前、剛好在他腰部位置的粗大繩索，比他兩手臂、兩條腿加起來都粗，不知是什麼做的，乍看是白色，改變角度卻又閃出墨黑的金屬光澤。
其中一絲紅色特別搶眼鮮明地被編織在這奇怪織繩的正中位置，和大粗繩索一起延伸到不知處。
「這是什麼呀？」
紅色的絲線閃著寶石的光芒，礦工出身的小祈無法抵擋其誘惑，舔舔嘴，不自覺下蹲，肌肉一個緊繃右手食指已經伸出，下一秒就碰到那鐵定危險的紅色絲線。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什麼嘛。」
失望又放鬆，小祈跌坐在地上，兩手往後撐住身體，小小的頭順勢往後仰，他本以為不能進大屋的紅色會有什麼特別，結果什麼也沒有。
今天又要在無聊無趣中度過了嗎？
想到這裡小祈就鼻酸，那這還比不上蚤窩呢，那裡的玩伴又臟又臭，但至少有伴哪。
但是下一刻，無聲無息，空氣被抽乾，在突然窒息的的同一秒內，一切又回到原狀。
小祈維持同一姿勢，但是嚇傻了。
他沿原路狂奔，鞋破了成破口，他乾脆脫了就一扔。
然而即使他在扔鞋，他也沒停下跑步。
終於在汗濕一身白色繡梔三層緞便服、毀掉一雙象牙色鹿革羅緞履鞋後，
他在夏季青蔥繁茂的伏樹群頂上，看到大屋黑色的木檐在碧空中顯得沈穆。
「您回來了。要用午膳嗎？」
一位女僕在大殿的緣廊上伏下身，看著嬌小的小祈四肢並用爬上緣廊。
「唔…好。」
彷彿沒有看到小祈的一身狼狽，侍女離去了。
拍拍身上的泥塵灰土，小祈盤算要去哪替自已找身新衣新鞋。
「嘿咻。」
一個起身，小祈正要放鬆地呼口氣，卻發現不對勁。
人，太多了。
這些人不知道從哪裡冒來的，平時在大殿里一個人都沒有，今天怎麼突然冒這麼多人？
而且他們穿的是紅色。
紅色朝冠、紅色鶯擺、紅色羅拂、紅色圍篷、紅色冠甲、紅色大袍、紅色鼓裙、紅色短帶、紅色冥綻…
像金魚一樣。
但是小祈毛骨悚然。
他隱隱覺得有問題了。
怎麼可能一個上午，柱子都變成紅色？
大位四方一人跨步距之內———
「紅。」
「紅紅紅紅紅。」
小祈拔腿就跑！
「大人您的午膳…」
侍女的聲音從身後飄來，
但小祈已不敢回頭看。
「什麼…什麼…怎麼回事…？」
正當小祈想起不久前在那粗大繩索前的經歷，
窒息感，
襲來———…
一座高聳入雲而陌生的雕飾象牙白塔，
正在眼前，
隱隱，
———從雕刻的洞隙里，
透出互相串聯而平衡的金箔之秤。
顫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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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母流紋石板成色溫潤，磨後如霧鏡。
鏡上有細瘦之影。
無數個日子的光影靜止，今日為同一人輪動。
如此稚嫩。
靄碧沒有想過，您竟會以如此形式回歸—以如此形態迎接第三滅。
此地為伏木產地，就地取材，普羅柱的骨架乃至內部層板裝潢，皆取用北壁綺羅山脈，海拔三千公尺以上至一伏木。伏木耐寒，樹體堅韌，一年樹需毀二斧可得，五年樹毀十斧可得，十年樹毀五十斧可得，然百年以上神木，「至一伏樹」僅北壁綺羅山具。
如何伐下，成謎。
謹知普羅柱興建時，紅衣者無數，以雷霆之勢從綺羅山上運下不可計千年伏木。
日夜錘鋸之聲無歇，竟七日後即見一聳然高塔竄入雲霄。
雲上藍天逝。
赤幕來。
「哇…。」
小祈沒想到在蒼白涼心的象牙雕壁內是如此素雅古韻的木建築。
紋直有秩的伏木樹紋與這不知名的流紋石材地板相當契合。
如果現在有大房住有好飯吃的生活沒了，就回去找蚤窩的夥伴一齊去挖這種石頭吧，一定能生活。
小祈知道伏木，因為他出身北壁綺羅山脈下礦場。
但他卻不知道這雲母流紋石產地距他有多遠。
「您好。」
一聲安靜地讓人懷疑是否有人說話的聲音流出。
小祈自然嚇了一跳。
一個轉身一定神，此人距自己只有三步之遙。
到底要多久人才能把頭髮留得這麼長？
這是小祈對此人的第一印象。
「嚇到您了嗎。很抱歉，敝人在此獨身過久，或許已忘卻忽略許多與人相處的細節。」
安靜的聲音再度響起，小祈才發現此人雖然頭髮的長度過於驚人，但其相貌，卻十分好看。
那人的臉像祈節娃娃，線條優美的蛋形，眼睛、鼻子、嘴巴以一種和諧的美感存在。雖然過於蒼白、發色也是無法明說的閃爍之色。
對了，與那樹叢間的巨大粗繩很像。
想到這，小祈的警戒心再起。
沒有…還好，對不起，我自己擅自進來…我現在就離開！」
匆匆一鞠躬，小祈希冀自己在大屋學到的禮儀能安撫對方可能的怒火，雖然對方實在過度面無表情，讀不出情緒。
「您對我感到恐懼嗎？」
「沒有…怎麼會，只是，只是覺得隨便跑到別人家不太好，我本來以為這裡沒有人…」
「家？從您口中聽到這個詞讓敝人很是驚訝…」
眼前面具一般的臉孔首次出現表情，還是一抹如月暈的淡淡微笑。
突然小祈覺得好熟悉，那抹微笑讓他覺得很稀有，
但，
他是從何知道此人不常笑呢？
「請隨我來。」
尚未思考，步伐已邁。
與巨大的塔身不符，通往中室的走廊狹小，讓人不禁懷疑是否其他的空間也被開拓為一條條羊腸小徑。
然而與狹小的走道亦不符，壁上該有的貼紙雕花一樣不少，甚至比起大屋的內裝更為豪華。
更別提從挑高頂上垂下的富麗歲燈，十步一盞，小祈心想這要多少一品金和多少厲害工匠、多少時間才能完成呀。
「請從這裡進。」
正望頂部的小祈迎面撞上回身抬手的蒼白之人。
一陣梔子花的香味，腦中閃過一幕此人慘然似泣的微笑。
「您撞疼了嗎？」
回神依然是此人無表情的臉。
「你…叫什麼名字？」
「敝人名靄碧。」
靄碧…靄碧….。
真好聽的名字。
富麗的羊腸小徑盡頭，是僅飾以伏木條的出入口。無門扉。
離開陰暗迴廊，迎面而來是刺眼的陽光，無法睜眼。
適應後，眼前ㄧ宏偉空間展開。
粗估十公頃以上的雲母流紋石板地，高不見頂的伏木壁綿延而上。
奇偉空間中央正是那不可思議的黃金秤平之樹。
此刻陽光自上方某處開口灑下，金箔秤片隱隱顫動，好似微風吹拂。
白色霧鏡般的地面宛如湖泊，納另一棵顛倒的黃金之樹於其中。
陽光隨葉片顫動折射，空氣染上金黃，小祈和靄碧宛若置身黃金湖中。
「好壯觀…」
「此為普羅樹，陰陽葉二為一對，互相串聯在樹體上。」
「這棵樹是做什麼用的呢？」
「…您以後會知道的。」
「意思是我長大就會知道嗎？」
「可以這麼說…」
「靄碧，你知道大屋嗎？」
「…您是說紅屋嗎？」
「紅屋？」
小祈歪著頭，很不解的樣子。
「但我記得大屋的柱子一直是黑色的，為什麼不叫黑屋呢？」
「黑色的…？」
靄碧的表情漸變。
「恩，今天中午才變成紅色的。這裡我也是第一次發現呢…」
小祈發現靄碧的表情從狐疑漸漸變成憤怒，遂立刻噤聲。
「你怎麼會在這裡？！！」
靄碧先像是第一次見到小祈一般，而後突然發難。
望著眼前突然爆怒的靄碧，小祈傻了。
「你碰觸龍心弦了嗎？難道綺羅沒有阻止你嗎？」
「綺羅…是誰？龍心弦？」
「綺羅沒有和您在一起？…」
靄碧怒氣緩下，轉為凝重，陷入思索的沈默中。
「靄碧…？」
聽到小祈的聲音，靄碧回神，睜睜望著小祈。
突然靄碧朝小祈快速走來，蹲在小祈身邊。
「小祈，聽好，從現在開始照我的話做。照原路返回大廳，你會看見黑花。沿著黑花走，會看到一扇黑門，打開門就是黑屋。不要停留，直到你進入黑屋大殿，知道嗎？」
「但是那裡…」
「你會回到黑屋，而不是紅屋，相信我。」
靄碧情急之下一手撫上小祈稚嫩的臉頰。
小祈如貓瞳的琥珀色大眼睜得大大的，因為他從來沒有被如此眼神注視過。如此重視他、如此急迫的眼神。
「我知道了…」
見小祈願意相信自己，靄碧表情漸松，露出一個放心又擔憂的奇怪微笑，拉起小祈的手就往大廳走。
小祈被拉著走，往上一望，黃金歲燈在速度中如一條正舞動的金龍，盤繞在小祈頂上，不去。
往前看，靄碧奇長的頭髮因疾走而飛舞，與那粗繩閃著同樣的光澤，蒼白的手，正拉著自己。
在踏進大廳前，靄碧停下腳步。
「請看那裡。」
靄碧指著一列往不知處的黑花。
「去吧。」
將小祈往前一推，靄碧催促小祈前進。
在急迫的氛圍中，小祈本想快步奔去，但想起什麼，回頭看著靄碧。
「沒事的，去吧。」
因為靄碧的微笑如此讓人安心，小祈點點頭就朝黑花奔去。
「小祈！」
聞聲，小祈回頭，只見靄碧踏出一步，似乎很想到小祈身邊。
但最後靄碧收起急促擔憂的臉，換上那安靜的微笑。雙手攏在前，站定腳步，挺直身軀，身形顯得更為修長。
「請記得，靄碧永遠站在您那一邊。」
小祈頓了頓，點點頭，繼續沿著黑花奔去。
黑花盈盈，燭燈明滅，小祈覺得自己好似奔跑在黑夜的星子間。前路不知尚有多長，小祈只想快回到黑屋，讓ㄧ切回到原本的樣子。這真是趟好冒險，回到黑屋、用完晚膳，享用熱水澡後就可以睡了，明一早又是如常的一天。小祈想著。
然後再帶點小脆果回來看靄碧，反正來去很方便。
想像未來和新朋友的美好生活，小祈不禁露出微笑。
琥珀貓瞳微彎。
一陣人聲。
小祈停下腳步，向來聲處望去，迴廊左側有一出入口，細看，無數同樣飾以伏木條的出入口如拱門般重疊，不見盡頭，看來所有小徑皆在同處開口，並列平行。
來人出現，竟是靄碧。
難道是不放心自己所以跟上來了嗎？本來還擔心他突然生氣要我走，不知道是發生什麼事呢。
小祈邊想邊要出聲喊住靄碧，但突然另ㄧ個身影跟在靄碧後出現。
高高扎起的馬尾，三層羅緞便服，赤腳。
小祈覺得此人很是熟悉，難道是認識的人？
但下一刻小祈就知道自己錯了。
那人面一轉，貓瞳般的眼，細巧的眼鼻，稍尖的下巴，孩童臉孔隱隱透出少年的輪廓。
——————眼前正是另一個小祈。
「自己」彷彿感應到什麼，向小祈的方向看來。
那竟是ㄧ雙黑瞳。
小祈呼吸疾促，拔腿就跑，不敢停留。
「您怎麼了？」
「不…，以為那裡有人，只是看錯了。」
比小祈的聲音沈穩許多的男音響起，依然稚嫩，但已有青澀少年的聲形。
「是嗎…」
靄碧定定地看向小祈原本站立處，停頓一陣後續道：
「這邊請。」
「嗯。」
少年應聲後徑自走過正微微行禮、抬起一手示意方向的靄碧。
往那黃金秤平之樹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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