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The Air-4/4

「母親節大優待，龜鹿二仙膠打八折，伸最後九組，需要ê朋友趕緊扣電話，現在咱來聽一首由林小姐所點ê國語歌曲『不只是朋友』……」

阿宏聽了瞬間頭皮發麻，雖然不知道是哪位林小姐，但還是趕緊拿著菸到男廁去；這次他沒帶著小型監聽收音機，靜靜的吸吐之間，背後突然又響起熟悉三十多年的鄉音：

「這個地方很不錯，安安靜靜的。你做的很好。」阿宏急速轉頭，看見幽幽淡淡的身影飄浮。他揉了揉眼睛，激動的問：「老爸？你還好嗎？」

「沒什麼好不好的，人生不就是這麼一回事，生老病死四個字。」父親看向阿宏繼續說，「出來了，就堂堂正正好好做人。」聽了自小千篇一律的說教，阿宏眼淚不自主滴到手臂：「老爸，你有沒有缺什麼？」伸手擦了擦眼淚。

「我十八歲到台灣，成家立業，一輩子沒作虧心事，所以什麼都不缺。」阿宏走近：「身體還會痛嗎？」父親一臉驕傲的說：「打仗的時候，什麼場面沒見過？一堆死人就躺在你腳下，滿地都是血，受傷還要往前衝。這一點痛算什麼？熬過也就不痛了。」他拍了拍挺起的胸口。接著說：「工作好好的就穩定下去。」

父親空洞虛幻的手拍拍阿宏的肩：「做什麼都好，不欠人、不害人、不要貪心。錢少一點有錢少一點的過法。自己多加油，以前雖然做錯事，但你也付出代價了，人要向前看！」阿宏點點頭，認真聽父親一輩子不改變的説教。

「你對媽媽要孝順一點，她一輩子跟著我吃苦，年輕時去幫傭洗衣服，冬天手都凍裂了，你記不記得？後來和我進了清潔隊，撿破爛把你們兄弟兩個人養大。你和你大哥，手心手背都是肉。是我不讓你回來的，你不要怨你大哥。」

阿宏聽了後點點頭應「好」，走近父親緊緊擁抱，感受老爸不存在的體溫。臨別時父親說起阿宏也該成家立業了，林小姐家世背景都不錯，也對阿宏有好感，可以交往試試。無奈聽完，他趕緊轉移話題，向父親說過完年後，在忌日那天會去看他；父親微笑點頭後便像風一樣消失了。

阿宏回到辦公室，播給「鬥陣來做夥」主持人，表明身分確認合作廠商優惠價是：三斤龜鹿二仙膠八千塊錢，外加爭取二罐寶寧膏當贈品，來止跳蚤癢。主持人說明天寄出、後天收貨，阿宏很開心；這是今晚和父親見面後，另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將近五點，阿宏進播音室報時、播廣告、繼續連線「鬥陣來做夥」，再來就要準備六點的黃曆吉凶播報，他拿出黃曆開始順稿：

「收聽三工好歹日，互你日日是好日。各位親愛ê聽眾朋友，大家gâu早，我是阿宏。現在為你提供這三工ê好歹日。今仔日是新曆五月八號，禮拜三，舊曆四月十三，五行屬火，日子不好，逢月破日，諸吉事不宜，但是適合交易、合帳。沖到相龍三十二歲、煞北，胎神佔到廚房、大門；房屋外西南邊。明仔載是新曆五月九號……」

稿子順完，阿宏心卻涼了。

今天既是月破日諸吉事不宜，還沖到三十二歲屬龍，適合交易倒是真的。待會播報完，下班回家騎YouBike要小心一點。還剩下一些時間，阿宏拿出吸塵器開始清潔辦公室、播音室、錄音室，看能不能在十多年未更換的地毯裡吸出跳蚤。

吸完了地，將飲水機的水補滿，廁所也檢查一下，確認乾淨。打開小側門將送來的報紙放在書報架上。弄完這些事，已經五點四十分。阿宏到電腦前把小說Word檔儲存、關閉，上傳雲端，沒忘了登出、清除上網記錄，最後把辦公桌的電腦關機，準備待會播報黃曆吉凶。黃曆對阿公阿媽來說還是很有意義的，尤其是有關嫁娶、入厝、動土、開市……這些他們都很在意。

五點五十五分，阿宏進播音室。關閉手機鬧鈴聲響，帶上厚厚兩道隔音門，門上「ON AIR」紅燈亮起。他坐上播報椅戴上監聽耳機，快速操作面前MGP24軌Mixer，播放廣告三分鐘後，「嘟、嘟、嘟……」響起。

阿宏：「收聽三工好歹日，互你日日是好日……以上三工好歹日，由寶灣廣播電台節目部製播，阿宏播報，感謝恁ê收聽，祝大家平安快樂。現在時間：透早六點。下面歡迎收聽『快樂交誼廳』。」

阿宏拉下紅色播音軌音量，推上連線好的節目音量軌，監聽耳機響起『快樂交誼廳』片頭音樂：鄧麗君的「甜蜜蜜」。他拿下監聽耳機，起身離開播音室，打開厚厚的兩道隔音門，門上「ON AIR」紅燈熄滅。

出了播音室，阿宏整理自己的辦公桌面和隨身背包，在交接本上寫著：

1注意跳蚤

2已用吸塵器吸地

3有位聽眾林心如小姐昨晚02：15打電話進公司謊稱服用安眠藥自殺

4已立即報警處理，請諸位同事注意後續，並轉呈台長

他寫完交接事項幾分鐘後，早班女同事便到了，兩人閒聊幾句，阿宏鄭重的將交接本內容說清楚，把小型監聽收音機交到同事手上，完成交接。六點二十分他和同事告別，打完卡離開公司，搭電梯到了一樓，但不知道為什麼，阿宏心裡有點毛毛的，神經質的左顧右盼。

走了一小段路，阿宏跨上YouBike時，突然想到還沒有看莊大哥每天一早就在LINE群組上PO的聖經。他拿出手機點開LINE群組。看到莊大哥今天分享的是傳道書第三章1到8節：「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他看完後，用@莊大哥回覆：「謝謝莊大哥分享。」處理完LINE，他仔細檢查全身上下有沒有跳蚤攀附；千萬別把跳蚤帶回家。

YouBike一路前進，微風涼爽拂面，天空湛藍，有幾朵白雲正變換著不同模樣。今天是好天氣，早點回家和媽媽吃完早餐，就不要出門了。逢月破日，諸吉事不宜，沖三十二歲屬龍。他腳背上那幾個被跳蚤咬的紅點奇癢無比；但後天就有龜鹿二仙膠和寶寧膏了，阿宏開心的想著。

想著想著，他腦中緩緩浮現有關父親那篇小說的結局，應該是這樣寫的：

「年夜飯準備好，一家人準備坐定圍爐。滿桌豐盛的菜餚，雞鴨魚肉、火鍋、蔬菜……不喝酒的大哥買了兩瓶啤酒，說是為我出來特別準備的。只是，我的目光不自主的飄到偌大餐桌的主位上。大哥在那裡已經擺好老爸專屬的椅子，還有一副生前常用的碗筷。那瞬間，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無聲無息的滴下。

矇矓中，一家六口開心吃了年夜飯。老爸不停的將菜夾到大家的碗碟裡，和我們閒話家常。還叫大哥去拿杯子，和我喝了幾杯啤酒，說是為我接風。末了，抱抱小孫子、孫女，說他長高了、也變重了：『孩子一天一天大了，你們也一天一天老了。』

是啊，都老了，我心裡想。和老爸又喝了兩杯，這一頓中斷了六年的團圓飯，就在歡樂的氛圍裡，開開心心的度過了。臨走前老爸不讓我們送，很自然的在我們的目光中逐漸變得透明，像風一樣慢慢飄散，沒有留下一絲絲蹤跡……」

阿宏繼續踩著踏板，沿路車潮人潮漸漸多了，行人各有各的心事。父親輕飄飄的附上You Bike，隨他一同回家，靜靜的沒驚動阿宏。迎面吹來輕晨微涼的風，有一顆小小的砂礫鑽進阿宏的眼，阿宏伸手輕揉，幾滴淚水若有若無的流出。

父親這次安安靜靜的，沒說甚麼……空氣裡沒有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