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9|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沉睡之火_楔子_一件事的開頭_7

那個人建議我去旁聽開庭並不是沒有道理。
畢竟親眼目睹有人把法庭當菜市場,公然做起買賣的機會並不常有。
『庭上,』我輕輕推開法庭門口,首先聽到的,是菲利克斯.凱普的聲音,『我們跟被告已經達成了認罪協商。』
『協商內容是?』一個中年女性的聲音。
『馬里奧.莫頓認罪換取減刑,同時因為證據不足,撤銷對於艾德格.布雷的起訴 - 』
齊亞克正坐在旁聽席,一身警員的藍制服,我擠到他身旁坐下。
「你怎麼沒去參加畢業典禮?」我說。
「我跟教官說要過來看開庭,看完直接去報到,長官也同意了。」他轉頭看到我,愣了一下,「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的新單位要我立刻到貝爾發斯特報到,開庭後就出發,」我坐定後微微一笑,「還記得嗎?警校入學時,長官說我們三個華人會是畢業照上的亮點,他當時大概沒想到,我們三個人都沒有參加畢業典禮。」
「你有看到千帆嗎?」齊亞克四處張望,「今天早上到醫院時,櫃台說他今天出院。」
「我到醫院時,病房已經空出來了,應該在路上吧。」
『被告律師,你們同意檢方提出的認罪協商嗎?』坐在法官席上穿著黑色法袍,褐色鬈髮,國字臉的中年女性問道。
坐在辯方席次上的梅爾文起身,『是的,庭上。』
「哦,對了,這是我帕欽坊公寓的鑰匙。」我拿出一串鑰匙丢到齊亞克腿上,「有空幫我打掃一下,開窗戶透透風,三不五時開一下唱機,讓零件活動一下。除此之外,你可以拿那間公寓藏賄款、養情婦。只要記得一年後把公寓還給我就行。」
「好的。」齊亞克收起鑰匙。
我把相關文件全交待咖啡廳老闆了,如果一年後我沒回來,公寓就是你的。 - 這段話我吞進肚子裡,沒說出來。
『馬里奧.莫頓,你是否承認自己犯下侵入民宅行劫,傷害易千帆,性侵並殺害葉慕華與易子琦母女等罪行?』
『我認罪。』站在被告席柵欄後,一身橘色囚服的莫頓低著頭,聲音細弱到不像出自他口中,而是出自身後那堵跟他頭頸皮膚一樣蒼白的灰泥牆。
「不可能吧,他會那麼乖乖認罪?」齊亞克說。
「聽說艾德格.布雷託律師答應他給一筆安家費,大概二十幾萬吧。」我聳聳肩,「別問是誰告訴我的。」
「艾德格.布雷有那麼多錢?」
「你說呢?就算真的有,你認為他真的有命出來花?」
『那好,關於艾德格.布雷的所有起訴即刻撤銷,至於馬里奧.莫頓的量刑,會在下次開庭時宣判,』法官望向被告席,『艾德格.布雷,你可以離開了。』
法庭一角傳來歡呼聲,被告席後的艾德格.布雷高舉右臂,跟著群眾的歡呼擺動,法官連忙敲了兩下法槌。
「天啊,我快吐了,」齊亞克說。
「我也是,」我身後的法警打開法庭出入口,旁聽的民眾開始起身走出,「趁我們還沒在法院犯下重傷害之類的罪行前,趕快出去吧。」
我們跟著旁聽民眾走出法庭,身後還不時響起鼓掌、歡呼跟口哨聲。
瑟古德.馬歇爾聯邦法院門口用希臘立柱裝飾的柱廊和人行道隔著一道只有幾級的台階,走出法院時,兩個人正在台階下的人行道。
易千帆坐在輪椅上,腿上擱著一只圓桶形的帆布旅行袋。
一個身材瘦長的影子站在易千帆身後,黑色的緊身衣跟貼身的頭罩包住他的身體和臉,讓他看起來就像易千帆的影子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似的。
我們兩個人跑下階梯。
「我就送到這裡,先走了。」那個影子低下頭對易千帆說。
「謝謝。」易千帆點頭。
影子轉過身,沿著人行道離開。
「那個人是 - 」我問。
「士圖,你忘了嗎?」易千帆說,「你跟他講過話。」
「難道是 - 」
「他還會在醫院住一陣子做復健,因為身上的人造皮膚對陽光、風都很敏感,一開始在戶外要穿那種衣服保護。」
「你要去哪裡?」齊亞克望向他膝上的旅行袋。
「跟士圖一樣,」易千帆朝我笑了笑,「不過我應該會比較早到,今天下午往倫敦的英航班機,大概會在那裡住一陣子吧。」
「你沒事跑到英國幹什麼?」我問。
「可能是想換換環境、呼吸點不一樣的空氣,想辦法忘掉這裡吧,」他笑了笑,「别擔心,法拉盛的房子賣的價格不錯,加上以前的積蓄,省著用應該可以撐個一年半載。」
身後高處傳來鼓噪聲,我回過頭,拿著標語牌跟海報的民眾,還有拿著麥克風跟攝影機的記者,分成兩群步下台階。
其中一群的核心是菲利克斯.凱普,他身上的藍色西裝從來沒這麼筆挺過,天藍色領帶看上去就像硬紙板剪的一般挺直。
「凱普檢察官,請問您滿意今天法官的判決嗎?」
「關於這一點,感謝法官重視我們的聲音,」凱普點點頭,「也感謝上帝賜給我們足夠的證據,讓我們可以成功將被告定罪。」
「這是您檢察官生涯的第一件案子,對獲得勝訴有什麼看法?」
「哦,我只是全紐約市司法體系裡渺小的一員,現在就提到未來,未免有點太早了。」
另一群人簇擁著艾德格.布雷步下台階,喬納.梅爾文跟約瑟夫.皮特曼跟在他旁邊。
「布雷先生,請問您對這次獲判無罪有什麼看法?」一名記者伸長手臂,把麥克風塞到布雷面前。
「這證明了我們的確是個公義的國家,」梅爾文連忙搶過麥克風,「也感謝司法體系的正常運作,還大家能看見美國傳統的正直跟善良。」
「為什麼不讓他自己回答呢?」我大聲說,「怕他亂講話會讓你輸掉官司?」
皮特曼作勢要走上前,艾德格.布雷伸出粗壯的胳臂擋住了他。
「別這樣,別這樣,」他咧開嘴,「他們不過是對我有點誤會吶,我跟易先生解釋一下。」
他走到易千帆,俯身湊到他耳邊講了幾句話。
我從眼角瞥見易千帆的手霎時握住輪椅扶手,指節泛白。右手忍不住伸往腰後藏在夾克下的手槍。
肩頭倏地傳來手掌的壓力跟觸感。
「別這樣。」身後傳來菲利克斯.凱普的聲音。
艾德格.布雷直起身,拍了拍易千帆的肩膀。
「我想跟易先生講得很清楚了,」他咧開嘴巴笑了出來,「我們是個公義的國家吶,只有公義可以審判我。」
「我們待會會在『終止死刑促進會』舉行記者會,請各位媒體記得過來...」皮特曼跟梅爾文把布雷塞進路旁等待的轎車後座,自己跟著坐了進去。
轎車發動引擎向前疾行,沒過多久就消失在前方遠處的路口。
「你在媒體做足了宣傳,有想過千帆嗎?」我看著記者三兩成群坐上自己報社的車,忍不住回頭朝凱普說。
「很抱歉,我有上級的壓力,這個案子我輸不得。」凱普低下頭。
「去向他們一家人講吧。」齊亞克望向輪椅上的易千帆。
「不用了,她們已經聽不見了。」看著前方石磚地的易千帆抬起頭,「士圖,幫我叫輛計程車吧,我要去機場。」
「我開車載你過去。」齊亞克說。
「不用了,」易千帆微微一笑,「我們就在這裡分道揚鑣吧,看以後有沒有機會再見。」
我們兩人把易千帆推到招呼站找了部車,他拉住車門跟前座,把自己拖進後座。
我摺好輪椅塞進行李廂,回到後座旁,亞克正彎下腰靠在車窗旁。
「到了英國之後跟我們聯絡。」他朝車廂內說。
端坐在後座的易千帆點頭,「士圖,你有什麼話想講?」
「這個嘛...」我抬頭想了一想,「千帆,剛才布雷跟你講了什麼?」
易千帆一愣,隨即揮揮手,搖上車窗。
我們兩人後退幾步,看著計程車轉回頭,駛向道路的另一頭。

之後的五年,我們三個人對慕華跟子琦用生命寫下的問題,做了不同的回答。
易千帆在五年內音訊全無,曾經有人看到他在警察墓園,為妻子跟女兒上香、清洗跟修補墓園裡沒人維護的墓碑。
亞克跟我問過墓園管理人,還在墓園露宿了幾個晚上,但連易千帆的影子都沒見到。
亞克在分局工作兩年後,申請轉任不參與刑案偵辦的行政職,在歐洲各國輪調,擔任市警局在當地的連絡人跟公關代表,兩年後回到市警局,在教育、法務之類的行政支援單位轉了半年,上級要他到調查部門,擔任指揮便衣探員的小組長。
「搞什麼嘛,」收到任命那天晚上,他拉著我到警局對面的咖啡廳,叫老闆拿出平常只有警校生結業才拿出來的廉價葡萄酒喝到爛醉,「我就是不想再看到刑案現場,才要調到行政部門的啊。」
「喂,你現在是調查組長,講這種話不合適吧。」我啜了口酒。
「少來,其實我們都一樣,不是嗎?」亞克搭上我的肩頭,一股濃重的酒氣撲上前來,「只是你用不同的方式面對而已。」
嗯,或許吧。
我『見習』一年之後僥倖保住性命,帶著一點也不想要的才能、擱了一年的警徽跟新職銜回到市警局任職,跟當時剛升任便衣偵察員的亞克搭檔工作了一年。
亞克在歐洲工作時,我也在國外工作。
市警局跟華盛頓有些名字沒人聽過的單位,看上我的『見習』經歷和專長,之後兩年半派我到非洲、中東、亞洲、南美一些看待人命不像文明社會那麼值錢的地方,幹一些可能會無名無姓,在不知名的地方喪命的工作。
像是帶著二十幾個汨汨冒血的槍傷,倒在大坂貧民區的某處牆腳,淋著冷到骨髓的秋雨時;
雙脚被砲彈破片跟機關槍彈打中,倒在非洲某個小國的機場跑道上,看著政府軍拿著AK-47,轟掉倒在一旁戰友的腦袋,耳邊還聽到那傢伙的笑聲時;
親眼看著自己教導,還不到十八歲的士兵一個個倒在機槍火網下,最後自己也被機槍射倒時。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原來所謂的死,就是這麼回事啊。
但死神似乎不想太快收走我。
祂可能只想讓我坐在祂的馬車上,陪祂欣賞世間各式各樣的死亡。
兩年半之後我回到紐約,升任負責偵辦刑案的便衣探員,幾個月後因為意外辭職,到一家叫『前鋒新聞』的報社擔任攝影記者。
菲利克斯.凱普在帳面上成功起訴馬里奧.莫頓,在檢察署站穩了脚跟,五年內成為署裡的王牌檢察官。
馬里奧沒從布雷那裡拿到安家費,法官也認為他性侵三歲女孩的行為不值得饒恕,堅持判處他死刑。
現在他的案件還在各級法院旅行,不斷提出上訴跟異議,好讓他可以多活幾個月。
艾德格.布雷並沒有珍惜『美國傳統的正直跟善良』給他的機會,案件判決後一個月,他持械搶劫夜歸婦女被巡邏警員逮捕,在監獄服刑幾個月後就假釋出獄,之後五年內他犯下從恐嚇、持械搶劫、性侵、竊盜、謀殺等等等等罪行,從一座監獄關到另一座監獄。
梅爾文跟皮特曼每次都大聲疾呼布雷是社會的底層、資本主義的犧牲者,要求司法體系再給他一次機會,證明『美國傳統的正直跟善良』。
而布雷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每次出獄沒多久,就犯下更嚴重的罪行。
譚十飛也從當年法拉盛的小商場擴張到汽車經銷、土木建築、室內裝修等領域,甚至承包起市政府的公共建築工程與設備採購。亞克跟我執勤、看報紙跟中午看電視新聞時,經常看到他帶著自己掏腰包從香港、越南、泰國等地找來的舞小姐,坐著自己公司從英國原廠進口的賓利轎車,從法拉盛到曼哈頓的華埠用餐,或是出席市政府新工程完工的剪綵典禮,順便炫耀自己的財富跟在僑界的地位。
就像俗話說的: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舖路無屍骸。
易千帆、齊亞克跟我五年前進入警校時,原本以為世道不應該是這樣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
但當年兩個人的死,不但把我們的想法敲到像粉塵一樣隨風飄散,也讓我們三人隨風飄散,走上不同的人生。
當時我們大概沒想到,五年後我們再回到同一個城市,見到易千帆,也是從兩個人的死開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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