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8|閱讀時間 ‧ 約 56 分鐘

[紅樓夢讀書筆記]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題曰:  捐軀報國恩,未報軀猶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今黛玉雖客寄於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餘者也都無庸慮及了。
    上回最後說到黛玉和三春姐妹到王夫人這邊來,王夫人正在和她兄嫂派來的人討論事情,又聽說王夫人的姐妹家正在打人命官司,看到王夫人這邊事情很多焦頭爛額的,黛玉和三春姐妹就識相的離開,跑去李紈那邊了。
    李紈是賈寶玉的哥哥賈珠留下來的遺孀,除了這個遺孀以外,賈珠還留下一個五歲兒子叫做賈蘭(比黛玉小一兩歲),現在已經開始讀書了,大概要繼承爸爸的遺志去考狀元。李紈的爸爸李守中也是金陵這個地方的官員,曾經是國子監祭酒,本來整個李家家族的小孩不管男孩女孩都很重讀書重教育,但是李守中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到他這邊,就不特別讓李紈讀書,只唸一些女性品德相關的書,讓她認識字、知道歷史上的賢德女性就夠了,李守中認為除了讀書之外,女孩的針線功夫才是比較重要的,所以就把女兒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為有這樣的家庭教育,李紈雖然年紀輕輕就守寡,又身在富貴人家,但是一點都不為身邊的繁華熱鬧所動,每天只是帶孩子、侍奉長輩、陪家裡沒出嫁的小姐們讀書做針線,像是生命的火都熄了一樣。
    黛玉住在賈府,有很多很棒的姐妹嫂嫂一起生活,覺得滿不錯的,除了思念父親以外都沒什麼煩惱。
    • 國子監祭酒:根據維基百科,國子監可能有點像是最高學府兼教育部那樣的機關,祭酒則是“同輩之長”的意思,可能是同輩之中年紀或資歷最長的那個(所以孫輩第一人就是孫子祭酒、業務部最有資歷的人就是業務部祭酒嗎?),這樣說來國子監祭酒可能像是現在教育部長兼台大校長的職位。
    • 女四書:包括漢朝班昭的女誡、唐朝宋若莘的女論語、明成祖皇后徐氏的內訓、和王相母劉氏的女範捷錄。就現在的眼光看來,女四書是十分惹人厭的一套胡扯,譬如說女誡的第一篇叫做卑弱,就是叫女孩們都要認清自己的卑下柔弱,並且一生都要保持這樣卑下柔弱的地位、事事都要彰顯自己有多卑下,這樣才是好女孩。女論語則是通篇「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有女在室,莫出閒庭。有客在戶,莫露聲音。不談私語,不聽淫音」之類跟女孩說要做什麼不要做什麼等等的。
    • 列女傳:可能是西漢的劉向寫的,從古到今奇女子大全集,孟母三遷還有孫叔敖看到兩頭蛇哭哭被媽媽安慰的故事都是這裡出來的。
    • 賢媛集: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的其中一部,也是講一些有名女性的故事。其中有一篇是說一個人家嫁女兒,媽媽囑咐女兒說,到了夫家要記得別做好媳婦,女兒不解問媽媽說,那難道我要當壞媳婦嗎?媽媽說,好媳婦都不能當了,壞媳婦當然更不能做。這到底是要表達什麼咧,看起來古代女孩每天想這些也挺忙的。說不定就是為了讓女孩保持忙碌,刻意把事情講得不清不楚好讓她們慢慢推敲。
    • 紡績井臼:字面上的意思是紡紗、績麻、汲水、舂米,就是做家事的意思。
    • 膏粱錦繡:膏粱是指肥肉和精細的米麵、錦繡是指精緻華麗的衣料,引申為富貴堂皇的生活。
    • 槁(ㄍㄠˇ)木死灰:乾枯的樹木和燃燒完冷掉的灰燼,比喻人的心境像一潭死水一樣毫無活力。這個槁木死灰和前面的膏粱錦繡對比的很漂亮,我好想吃魯肉飯。
      如今且說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僕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望大老爺拘拿兇犯,剪惡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盡!」
    林黛玉的事情說到這裡,先回來看賈雨村。
    之前說賈雨村順利的補到缺,到(金陵)應天府做地方首長,結果他一到就有一件人命官司,是兩家爭奪一個丫頭,結果打架出了人命。賈雨村馬上傳人來查問,原告是死者的僕人。原告說,他主人買了一個丫頭,說三天後才是好日子,打算三天後再接這丫頭入門。沒想到這個賣丫頭的人根本就是綁架犯,這丫頭是被他綁架來的,這綁架犯已經拿了錢,居然又把這丫頭偷賣給另一家薛家。原告和他主人他們知道了以後就跑去找那個綁架犯要把丫頭搶回來,沒想到薛家自己仗著自己是金陵的大戶,仗勢欺人,一群僕人就把原告的主人打死了,現在兇手主僕都已經逃走找不到了,只剩幾個比較不相干的人。這個原告告了一年的狀都沒人幫他們,現在很希望賈雨村可以幫他們討回公道。
    • 豪奴:富貴人家仗勢欺人的僕人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簽時,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只留門子服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裡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賈雨村聽了案件以後,大怒,說,這什麼亂七八糟,打死人就走嗎,不可能抓不到兇手的!然後就馬上派人把兇手家的人帶來拷問,要問出他們把兇手藏在哪裡,然後再派人去緝捕。正要發緝捕的文書的時候,桌邊有一個差役一直跟賈雨村擠眉弄眼,意思是叫他不要簽公文。賈雨村覺得很奇怪,就先不簽、退堂,然後跟這個差役私下談。其他人都離開以後,這個差役就上來請安,說,哎呀您高陞了才八九年就不認得我了。
    賈雨村客氣的說,啊你看起來很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你是哪位(客套)。門子笑著說,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都忘了,難道當年葫蘆廟時候的事都忘了嗎?賈雨村聽到這話,像是柯南一樣啪的一道閃電過去,什麼事都想起來了。原來這個差役是之前葫蘆廟裡的小和尚,葫蘆廟燒掉之後本來要到別的廟去修行,可是又覺得修行太無聊了,想說,當個衙役滿輕鬆的,就把頭髮留長去當差役了。
    賈雨村沒料到是他,趕快拉著差役的手笑說,啊,原來是老朋友啊。賈雨村要這個差役坐下聊,差役不敢,賈雨村就說,貧賤之交不可忘,我們是老朋友,這邊又是私人空間,沒關係坐下聊坐下聊,差役這才坐下了(而且是“斜簽”著坐在椅子上,意思是說他只坐一點椅子,沒有整個陷在椅子裡)(甄嬛傳裡的年羹堯就沒有門子這麼會做人)。
    • 門子:古代衙門裡傳遞訊息的人,等級可能像是現在的工友。
      雨村因問方纔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纔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餘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係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在私室坐下來,賈雨村才問門子說,剛才為什麼好像不要他簽公文的樣子。門子說,老爺您升官到這一省,難道沒有抄一張“護官符”嗎。賈雨村一聽是官場祕笈,很激動,趕快問,什麼什麼,什麼護官符,我怎麼不知道!
    門子說,哎呦這還得了,連這個都不知道,官哪能做得久。每一省都一樣,現在的地方官都會有一張自己的單子,上面記載當地最有權有勢的人的名單,免得一不注意得罪這些權貴,不要說官位了,搞不好連命都丟了,這就是為什麼叫這名單護官符的原因。剛才原告說的薛家,就是護官符上會寫的名字,老爺您怎麼能去抓他們。這件官司其實很容易,把壞人抓起來就好了,只是因為薛家是權貴,之前的官員礙著他們的面子才沒有抓。
    我覺得門子滿討厭的,他一旦發現自己懂得比賈雨村多,馬上變得很囂張。真不怕死,看來他也沒有比年羹堯好到哪裡去,而且他講話吊兒郎當的,很油條。
    門子一邊解釋護官符的事,一邊就從口袋裡拿出一張護官符給雨村,上面寫的是一些歪詩,都是在講本地的世家大族。無材補天的頑石也抄了一張,上面寫了賈家、史家、王家、薛家四大家族的資料。賈家是寧國公榮國公的後代,到現在總共有二十個分支,其中八個分支住在京城,其他都在原籍金陵。史家是保齡侯尚書令的後代(保齡侯是爵位,尚書令是官位)。王家是都太尉統制縣伯的後代(感覺是後來跑去管理地方的習武之人)。薛家是紫微舍人(可能也是個官名)的後代,現在是領著皇室的錢在經商的。詩裡其他的文字就是一些浮誇的形容這四大家族豪奢富有的程度。
    賈雨村還沒看完,外面就有人報告說,王老爺來拜見了,雨村就趕快穿戴整齊出去見這個王老爺,過了一頓飯的時間才回來(我猜是半個到一個小時吧,不知道門子會不會肚子餓)。
    回來以後雨村馬上又問門子護官符的細節,門子說,這四大家族一直都有聯姻,都算是親戚,一個家族敗落或發達了那全部四個家族都會受到牽連影響,所以互相都會照應,有事就拉一把。今天這個打死人的被告就是其中薛家出來的。薛家也不是只靠其他賈史王三家,不論是都城或是其他地方,到處都是薛家的世交啊親戚啊的,這壞蛋要躲哪裡都可以,老爺您要去哪裏抓他?
    雨村聽到門子這樣說,就笑著說,那你說這個案子要怎麼辦呢?你大概連這個兇手在哪裡都知道吧。
    我覺得賈雨村有一點酸。
    • 順袋:古代掛在腰帶上裝東西的小袋子
    這不是順袋(圖片來源:中時電子報)
    • 傳點:就是有人來傳話的意思,不過因為賈雨村是在官署裡,傳點比傳話正式一點。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並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里自有兄弟奴僕在此料理,也並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駭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纔來賣呢?」
    門子越說越得意,賈雨村問門子這案子要怎麼辦,該不會連兇手在哪都知道吧,門子就笑著說,不瞞你說,我不但知道兇手在哪,這個案子裡的拐子和死者我都知道的很清楚。死者是一個小鄉紳的兒子,叫做馮淵,很小就成了孤兒,又沒有兄弟,因為有一些祖產,就靠祖產過日子。馮淵長到十八九歲,一直都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沒想到看到這個拐子在賣拐來的丫頭,一看就愛上這個丫頭,決定要買來做妾。他發誓再也不跟男人在一起,也不娶第二個,要跟這丫頭過一世人(不知道為什麼不娶她為妻而要她做妾,會不會之前已經娶妻了),所以說三日後才來慎重的娶這丫頭過門。沒想到拐子又偷偷把這丫頭賣給薛家,本來拐子想拿了兩家的錢逃走,結果沒走成,被兩家抓住揍一頓,兩家都堅持要人不要錢。薛家的公子才不讓人,就叫手下人把馮淵打成重傷,抬回家去過幾天就死了。這個薛家公子早就決定好要進京,動身前兩天看到這個丫頭,本來要買了丫頭就帶進京,沒想到鬧出事來。反正最後已經打了人搶了丫頭,薛家公子就像沒事人一樣,自顧自的帶著家人進京去了,反正後續的事情自然有僕人幫他在這邊處理,也不是真的就覺得自己闖禍了害怕逃走。不說這些,老爺您知道這個被賣的丫頭是誰嗎?
    賈雨村笑著說,我怎麼會知道這丫頭是誰。門子冷笑說,說起來還是您的大恩人呢,這丫頭就是甄士隱的女兒英蓮。雨村驚駭的說,什麼,竟然是她!我聽說她五歲的時候被人家拐走,怎麼到現在才賣呢?
    • 鄉紳:鄉下的紳士,在明清是一個特別的階層,有錢有學識有聲望,可能是科舉沒考上或是考上沒有當官的人,也可能是退休的官員。
      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從胎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歎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纔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歎!」
    通常壞人拐了小孩,留在身邊簡直是罪證確鑿,所以會趕快把小孩轉手賣掉。但是這個拐子拐了英蓮以後過了好幾年才賣她,所以賈雨村很不解。
    門子解釋說,這種拐小孩的人只抓五六歲的小孩,抓來以後就藏起來,養到十一二歲,再根據小孩長大的相貌好不好,帶到別的地方轉賣。雖然當年英蓮很小,到現在又隔了七八年,但是那時候門子(當時還是和尚)天天逗她玩,現在即使是英蓮長大長漂亮了,因為相貌沒有變太多,熟人譬如門子還是認得出來,何況英蓮生下來眉心就有一顆像米粒一樣大的紅痣,更好認。
    壞人拐子租了門子的房子住,有天拐子不在家,門子就去問英蓮(大概是問說,妳叫什麼名字,跟這個人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要把妳賣掉)。結果可能壞蛋會打英蓮,英蓮不敢說實話,只說壞蛋是她爸爸,因為欠債沒錢還,所以要賣掉她。門子再三的哄英蓮要套話,英蓮就哭了,說,不知道啦小時候的事情都不記得了啦。聽到這個門子就確定了,這孩子就是被壞人抓走的英蓮。
    那天馮公子看了英蓮以後,馬上付了錢訂下英蓮。拐子後來喝酒喝醉了,英蓮就偷偷自己說,到了今天,我的苦命總算結束了吧。後來英蓮聽說馮公子過三天才來接她過門,又憂愁起來(就像是我找到工作,在沒拿到雙方簽名的contract之前我都疑神疑鬼,不會貿然相信對方真的會把這個工作給我)。門子看到英蓮這樣,很不忍心,等拐子出門以後就讓門子太太去安慰英蓮說,哎呦妳要想啊,馮公子要等好日子來接妳,表示他不是把妳當丫鬟,是當伴侶看待的,而且馮公子又帥又瀟灑,家境又好,一直以來對什麼娶妻成家最反感,現在居然願意花大錢買妳,以後一定對妳很好,妳會很幸福的,現在等兩天有什麼關係,有什麼好煩惱的!勸一勸英蓮就好一點,覺得以後可以有安穩的人生了。
    誰知道世界上居然有這麼衰的事,第二天拐子又把英蓮賣給薛家。賣給別人就算了,還賣給這個人家偷偷背地裡稱他是“呆霸王”的薛蟠。薛蟠是世界上脾氣最壞最不講理的人,而且還揮金如土,把馮公子他們家的人打的亂七八糟,硬把英蓮拖走,現在也不知道英蓮的狀況怎樣是死是活。馮公子空歡喜一場,心願沒達成,反而錢也沒了命也丟了,真是可憐。
    • 堂客:堂上客人,通常指已婚婦女,有時候也稱呼太太為堂客。
    • 弄性尚氣:任性妄為脾氣又大,憑性子做事、愛耍脾氣的意思。
      雨村聽了,亦歎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纔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纔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陞此任,亦係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賈雨村聽了門子講的英蓮故事以後,也感嘆說,這就是命中註定的遭遇,不是偶然的,不然的話為什麼馮淵偏偏就認定英蓮呢。再來英蓮這幾年在拐子手下吃苦受罪,好不容易有了出路,對方又是一個溫柔多情的人,如果能夠在一起生活,多麼美好,但是又出這種事。雖然薛家比馮家有錢,但是看薛蟠的為人,一定是三妻四妾,好色的很,未必會向馮淵一樣鍾情英蓮一人。唉這就是夢幻情緣發生在歹命人身上。算了不管了,現在官司要怎麼辦比較好啊?
    賈雨村還是很喜歡撂一些有的沒的玄學,發完議論以後居然還直接問門子說,那現在該怎麼做啊。
    門子聽賈雨村問他,就笑著說,老爺您當年多麼果斷明快的人,怎麼現在反而沒什麼想法了。我聽說您能夠補到這個官位,是賈府王府出的力,這個薛蟠就是賈府的親戚,您何不就順水推舟,做個人情把這個案子結束了,以後如果再見到賈府王府的人也不會無法交代。
    賈雨村說,話是這麼說沒錯啦,但是這個案件關係到人命,我因為承蒙皇帝的大恩才能夠回來做官,實在是大大的幸運,應該要努力的做事回報皇帝,怎麼可以因為私利就不顧正義呢?這種事我實在是不忍心做。
    門子聽了以後就冷笑,說,對啦你說的都是大道理都對啦,只是現在世界上不講這一套了,你沒聽古人說,大丈夫要看時機做事,還有,君子要趨吉避凶。照你的說法做的話,不但不能報效朝廷,自己的官位性命大概都不保,還是再想想吧。
    門子好欠揍。
      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依你怎麼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餘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託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餘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話說。
    賈雨村聽了門子說的話,低頭想了半天,才說,那你說要怎麼辦嘛?門子說,我已經想了一個超棒的點子,老爺你明天登堂審理的時候,就盡量的假裝,說要發公文抓壞蛋。實際上我們不要認真去抓兇手,就說抓不到,那原告就一定會吵著要把一些薛家的族人和僕人抓來拷問。然後呢,我偷偷的去跟薛家的人說好,讓他們的族人寫一張切結書說薛蟠已經得了急病死了。老爺你呢,就找一個乩童來扶乩,讓大家都來看,然後說乩童那邊傳來神佛的意思是,馮淵和薛蟠前世就有孽緣,現在既然遇到了,就一定要做個了結。薛蟠打死馮淵以後,被馮淵索命得了不知道什麼病死了就結束掉這段孽緣了。其實嘛這事情還是因為拐子超賣(?)英蓮才惹出來的,真要治罪得要治拐子的罪才對,其他人的話就算了。我再去跟拐子講好讓他說實話招供,這樣一來大家聽到拐子的話跟乩童的話一致,就會覺得其他事情也是真的。然後反正薛家有的是錢,老爺你就隨便判個罰金,當作是給馮家的葬喪費,馮家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人物,不就是為了錢嗎,拿到錢就沒話說了。老爺您覺得這個方法怎樣?賈雨村聽了門子的計策以後笑著說,不好不好,我再想想怎樣可以讓人心服口服。然後賈雨村和門子兩個人計議到很晚。
    結果門子的妙計居然是用這種裝神弄鬼的荒唐伎倆,還是說當時這是大家都會相信的事情,古人好好騙。
    • 保呈:擔保用的文件。
    • 扶鸞(ㄌㄨㄢˊ)請仙:就是請乩的意思。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纔罷。
    前一天賈雨村和門子商量到很晚,想必是有了很周全的計劃。第二天賈雨村坐堂的時候,把人犯全部帶來仔細審問,果然發現馮家沒什麼人,只是想要多凹一點喪葬費用而已,然後薛家偏偏就仗勢不給,才一直沒能結案。雨村把事情看清楚以後,就大刀闊斧地做出亂七八糟的判決。不知道最後怎麼做的(搞不好就是前一天晚上那個牛鬼蛇神的秘招),馮家拿到一大筆喪葬費覺得也還可以,就沒有再繼續鬧了。
    賈雨村一把這個案子審完,就趕快寫了兩封信,一封給賈政一封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就是前一章結尾出現的王夫人的兄弟,信裡簡單的說一些“您外甥的事情已經解決了,不用擔心”之類的話。後來因為這件案件是靠著前葫蘆廟沙彌現任門子才解決的,賈雨村就覺得不太舒服,又怕門子把當年賈雨村貧窮時候的事情到處說,過一陣子就隨便找了一個理由把門子趕走。
    哇,結果賈雨村變成大壞蛋了。而且他亂判完案子以後,“急忙”寫信給賈政他們,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徇私枉法還不夠,賈雨村最後還把幫了他的門子趕到不知道哪裡去了。不過我沒有很同情門子,他態度輕佻、小人得志、不知輕重,表面上看起來對賈雨村恭恭敬敬,實際上卻並沒有認知到賈雨村跟他自己之間的權力有多麼不對等,一上來就說賈雨村"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說不定還很白目的時不時就有意無意地提到之前兩人一起在葫蘆廟度過的舊時光。賈雨村把門子處理掉,我覺得是很合理的;門子指點賈雨村走向黑心肝的貪官之道的同時,也造就了他自己的末路。
    不過我覺得賈雨村變成一個壞蛋也不一定就是門子一手造就的。我一直在想,前幾段的王老爺到底是誰、跟王子騰有沒有關係。當時賈雨村聽到下面的人報告說王老爺來了,就“忙具衣冠出去迎接”,問都不問這個王老爺是誰,不知道是不是早就知道王老爺的身份重要。這樣一來他判完案之後馬上寫信給王子騰和賈政的行徑也比較說得過去,畢竟賈政可能之前間接幫他拿到這個官位,王子騰跟他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是這樣早知道王家薛家和賈家的關係,賈雨村回來後問門子護官符的細節也只是做個樣子,別忘了他可是一個很愛double check的人,不管是冷子興跟他講賈家事、張如圭跟他說朝廷要找他們回去做官,他都不會馬上採信,一定要再度確認才安心,而且再度確認的時候,就像是完全沒聽過一樣的天真無邪,之前人家跟他講的話,絕對不會變成他的成見。
    我覺得賈雨村一定不是那種很容易因為計算錯誤被扣分的人。
    如果賈雨村見了王老爺就知道這案件關係人牽扯到的人情複雜程度,那麼他回來以後跟門子講的話都是二度確認,他可能在那之前就心裡有一定的想法了。見王老爺之前,雨村對這件案子是暴跳如雷,“大怒”說“豈有這樣放屁的事”、要“立刻將凶犯族中人拿來拷問”;見了王老爺回來以後卻“笑問”門子要怎麼結案、門子說了一個活見鬼的策略他“笑道”不妥;中間即使他說“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也是輕輕飄飄、裝模作樣,實際上大部分時間他都嘻皮笑臉。門子大概也看得出來賈雨村言不由衷,所以“冷笑”著要他趨吉避凶相時而動,最後賈雨村“低了半日頭”就不裝了。
    然後第二章賈雨村衣錦還鄉去找甄士隱的時候跟封肅說要幫忙找英蓮,最後他明明就知道英蓮在哪裡、明明就可以把英蓮從悲慘的命運中解救出來帶她回家,結果卻像沒事人一樣裝作沒這回事,完全不把英蓮和甄士隱放在心上,只嘆息“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准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纔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這種不痛不癢的屁話。可見賈雨村後來官場的受挫對他的影響有多大,簡直把他變了一個人。這一大段我們眼睜睜的看著賈雨村扭曲黑化,所以說大家review要客氣一點,你永遠不知道你的惡毒comment會養出什麼怪物來。
    甄士隱真可憐,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還活著。
    • 心中大不樂業:心裡不滿意不愉快的意思。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係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斗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徵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游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的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好了先不講黑化的賈雨村了,來說打死馮淵買了英蓮的薛家兒子。薛家是金陵人,本來也是書香世家,不過薛家的爸爸早早就過世了,守寡的薛媽媽很疼唯一的兒子,在溺愛縱容之下終於成功的把兒子養成一個沒用的廢物。薛家很有錢,領皇家的錢幫皇家做一些採買的事務。薛家兒子姓薛名蟠,字文起,從五歲開始就很喜歡奢侈的生活、講話傲慢,雖然有念過一點書,不過只是多少認得字而已,每天就是做一些紈絝公子哥的消遣到處遊玩。雖然說好像是替皇家辦事的商人很威風很了不起、應該是很優秀圓融的人才,不過其實薛蟠完全不懂貨物銀錢往來待人處事這些事情,只是靠著薛家爺爺在世的時候的交情掛名拿到經營權能用公款辦事,實際上一切事務都是家裡的員工在處理的。
    薛家的媽媽王氏是賈寶玉他媽媽王夫人的姐妹,也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的妹妹,現在大概四十歲左右,除了薛蟠這個寶貝兒子以外還有一個女兒薛寶釵(喔喔喔出現了),比薛蟠小兩歲。薛寶釵皮膚很好,雪白晶瑩(搞不好這就是她叫寶釵的由來),舉止又嫻靜文雅,當年薛爸爸在世的時候,很疼愛這個女兒薛寶釵,讓她讀書識字,對女兒評價比對兒子高得多(看來薛爸是個理智的人)。父親過世以後呢,薛寶釵看哥哥是個廢男,除了有雞雞之外實在沒有什麼能讓母親感到欣慰的事情,於是就不再沈浸在讀書之中,而關心起家務來,想幫母親分憂解勞。
    不過現在因為一些事情要處理,薛家要全家進京城了。一件事情是薛寶釵要待選:現在的皇帝因為重視禮教,除了妃嬪之外,還想要選一些家世好的女孩進宮給公主之類的作伴、一起唸書玩耍,所以所有有頭有臉的家族就得把女兒的名字登記到政府部門去給皇家來選。除了資料審查之外可能還有面試的關卡,所以薛寶釵就要進京去等著,如果有面試就可以馬上報到。第二件事情是跟薛家的生意有關:自從薛爸過世後,薛家四處的分店就交給員工管理,但是他們看薛蟠年輕什麼都不懂,就趁機偷雞摸狗撈油水,京城裡的據點也有虧損,看來是很需要東家去看一看。所以薛蟠就想,那就全家一起進京,薛寶釵可以待選、薛媽可以拜訪親戚、他自己則可以親自去相關政府部門把舊帳清一清再請新的款項......說是這樣說,最主要其實是薛蟠自己想去京城好好遊玩一番。
    這邊說“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強制的命令:只要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女兒都必須備選。不知道林黛玉和迎春探春惜春是不是也親名達部去爭取當女官的名額。如果全國女孩都跟薛家一樣積極進取,早早去京裡等待,那京城就要擠爆了。
    總之已經決定要全家進京,所以已經打包行李把重要的東西都帶好、也準備了要送親友的名產,就等著好日子啟程出發。結果沒想到剛好碰到拐子賣英蓮,薛蟠看到英蓮長得很美,就一定要買她,遇到馮家來搶英蓮,就仗勢命令家裡的壯丁把馮淵打死,然後把家裡的事務向一些族人老僕人之類的交代好,帶著媽媽妹妹就揚長而去。對於把馮淵打死的人命官司,薛蟠覺得沒什麼大不了,花幾個臭錢就了結了,不用放在心上。
    話說古人真是很看重黃道吉日,之前甄士隱也幫賈雨村看了進京趕考的好日子,不過賈雨村沒有聽他的,不知道如果當時有在好日子出發的話,賈雨村之後是不是就不會官場失意變成壞蛋。
    到這邊為止,已經講了兩次薛蟠進京不是真的因為打死人怕獲罪所以要逃跑(上一次是門子說的),這使我開始懷疑薛蟠進京其實是在逃跑。畢竟前一章的結尾提到說王子騰知道薛蟠打死人正在審理的消息,就傳信來給王夫人,想叫薛蟠他們進京來。
    • 內帑(ㄊㄤˇ)錢糧:帑是藏錢財的庫房的意思,內帑指的是皇帝的私財。錢糧一開始是指田地稅賦,古時候收稅有時候除了收錢之外也收米糧,在這邊錢糧是指錢財和糧食。
    • 經濟世事:在這邊應該是指商業行為。
    • 肌骨瑩潤:是指薛寶釵的皮膚白皙清澈又細膩光滑,表示薛寶釵的天生麗質。畢竟當年可沒有SK兔,實在沒有辦法人人都晶瑩剔透。
    • 針黹(ㄓˇ)家計:針黹是刺繡縫紉等工作,家計是關於家庭事務的打算計劃等等。薛寶釵留心針黹家計是指她幫著薛媽管理家務,譬如說採買家裡的生活用品、管理硬體修繕、發放僕人薪水、可能還有親友的交際聯絡等等。薛寶釵好強。
    • 降(ㄐㄧㄤˋ)不世出之隆恩:世出是不時出現的意思,這句話是說皇帝降下了不常有的重大的恩典,這邊是指皇帝要選仕宦名家的女孩進宮陪公主郡主一起唸書玩耍的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整句話裝模作樣假假的。
    • 親名達部:把名字報到相關的部門。
    • 才人贊善:才人是古代宮廷女官的職位名稱,武則天就是唐太宗李世民時代的才人。贊善也是古代的官名,根據維基百科,好像是輔佐太子或幫忙一些文書撰寫或校對的事務,看來就是秘書類的職務。才人贊善在這邊是指陪伴輔佐女性皇族的女官。
    我常常好奇,如果一個人生在那種政界或商界的世家,必須要繼承家業,但是不幸的是個笨瓜,這樣要怎麼辦。看到薛蟠的故事就了解了,是個笨瓜沒有關係的,因為會有很多人在旁邊輔助然後把功勞歸於笨瓜(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這麼樂意為他人作嫁衣裳,可能也會有把笨瓜架空然後自己獲利的衝動吧)。這樣不知道會不會就會造就那種常見的角色:其實沒有什麼能力和學養,雖然只學了一點皮毛,但是他所接收到的訊息是他一切的事業經營都有聲有色,因此就覺得自己一定是個專家。
    我覺得薛家還滿溫馨的,雖然媽媽溺愛兒子,但是爸爸是很理智的欣賞女兒、把女兒當作寶貝。這還滿真實的,很多家庭裡最重男輕女的都是媽媽,爸爸反而還好。最糟的就是那種,盼望兒子卻生了女兒,兒子生出來以後爸媽兩個都覺得家庭這才終於完整了,前面生出女兒只是運氣不好,就像大學聯考失常一樣,現在一切都沒問題了,夫妻兩個人一起努力的重考終於上了第一志願,家庭這樣才是正常,高高興興把黑歷史女兒拋到腦後,反正女兒總是要出嫁,算是別人家的人嘛。
      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纔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陞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陞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薛家母子女出發進京,不知道路上走了多久,快到京城時,聽到舅舅王子騰升官、要去邊疆查訪的消息。這個消息讓薛蟠很高興,因為他本來擔心在京城如果被舅舅管著,不能愛怎麼揮霍就怎麼揮霍,現在舅舅升官出去出差沒辦法管他了,簡直是心想事成。因此薛蟠就跟他媽商量說要先派人去打掃他們京城裡的房子,大概是想要好好裝修一下之後可以好好享受。
    原來薛家有錢的程度是到處都有產業,京城裡有幾棟房子不說,還可以空著不住十幾年也不痛不癢。不像我,搬家的時間沒配好、有一兩個月要付兩邊的房租就付錢付到痛心疾首。
    不過雖然有自己的房子,薛媽還是不贊成薛蟠要重新裝修的意見,她說,這樣太招搖了,一進京應該先拜訪親友然後直接住在親友家。依薛媽的意見,薛蟠的舅舅(王子騰,或是其他兄弟)家或姨父(賈政)家都很適合很方便,最好是先在人家家裡住下來,然後再慢慢的打掃自己的房子,這樣才從容自在。
    薛媽的打算好像很荒唐,不過其實她的想法是符合那個時代那個階級的生活的。像賈家那樣的家族,人口房產和收支都很多,不差他們一家和隨行人員,來了親戚,處的開心就收拾一處房舍院子讓人家住一陣子。這樣的走親訪友對世家大族來說是不會造成負擔的,絕對不會有那種斤斤計較人家有個青春期的男孩一餐要多吃幾碗飯、上一次廁所明明用兩張衛生紙就夠用卻用了三張、偏偏挑聖誕節的時候來拜訪還過夜害得別人得幫你的小孩也準備一份禮物,之類錙銖必較、小家子氣的作風。
    不過薛蟠倒是很有意見,他說,不要去舅舅家吧,人家剛升官要調到別的省份,現在一定是忙著要收拾啟程,我們現在一家人跑過去不是很不知好歹嗎。薛蟠的原話是“咱們這工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講他們家攜家帶眷大包小包的樣子,很好笑很傳神。不知道為什麼他描述起來就不太優雅還有點狼狽,大概是薛蟠這人本身就沒什麼氣質也沒有什麼美化的濾鏡,看到什麼就說什麼,相當坦白。
    不過無論薛蟠怎麼講,薛媽還是堅持說,舅舅家不行、還有姨父家啊,何況這幾年來舅舅阿姨兩家常常寫信來邀請我們去,現在我們真的來了,即使你舅舅忙著啟程好了,嫁到賈家的阿姨也會堅持留我們住下,假如我們急急忙忙收拾房屋要住自己家,人家一定會覺得我們很見外,啊我知道啦,你怕跟舅舅姨父一起住他們管著你,那不然這樣好了你自己挑一間房子住,我帶你妹妹住阿姨家好跟自己的姐妹好好相處一陣子(這樣看來薛媽一開始就是想要去賈家住)。薛蟠聽薛媽這樣說,知道拗不過他媽媽,只好吩咐他們雇的車夫一路把他們送到榮國府去。
    • 九省統制:管理九個省的統領。
    • 便宜:這邊要念便(ㄅㄧㄢˋ)宜,方便適宜的意思。
    • 消停:安穩、停歇的意思。薛媽是希望不要忙著打掃自己的房子,先在親戚家住著,一邊慢慢地打掃比較安寧。
    • 沒眼色:不會看別人的眼色、不知趣的意思。薛蟠是說他們這時候這樣一家人拖著一堆東西去住正要外派的舅舅家,太找人麻煩了。
    • 賈家姨娘:嫁到賈家的姨媽,就是王夫人
    • 人夫:雇用的勞工、挑夫之類的。不是人家的丈夫。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維持了結,纔放了心。又見哥哥陞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家三人到達京城的時候,王夫人知道薛蟠的官司已經靠賈雨村擺平了,才放下心,又因為哥哥升官要離開京城,在那邊煩惱以後沒有娘家親戚來串門子,覺得有點寂寞。過幾天突然聽到家裡的僕人來報告說,她的娘家姊妹帶了兒女全家進京城來了,現在就在門外!王夫人高興極了,帶了媳婦女兒姪女之類的女眷到大廳外來迎接薛姨媽。薛姨媽和王夫人姊妹過了許多年又能相聚,又開心又悲傷,哭一哭笑一笑,講一講這些年兩人沒有在一起,各自都發生了什麼事,真是好想妳啊,之類的。王夫人又趕快帶薛姨媽一家去拜見賈母,把準備好的土產送給賈府的人們,賈府的人跟薛家大家認識認識,還擺了酒席幫薛家接風。
    看王夫人聽到薛姨媽來拜訪的驚喜樣,看起來薛姨媽事先完全沒有跟姐妹聯絡,就豪邁的全家一起衝到人家家門口了,非常率性。薛姨媽可能是一個很喜歡辦驚喜派對的人。在這樣的驚喜拜訪之下,薛姨媽還是非常有信心,賈家一定不會熱門到沒有空房子,一定會留他們住下,絕對不用擔心母子女三人必須流落客棧,絕對沒有必要先去打掃自家的房子。正如薛姨媽所料,賈家果然留他們住下來,真是心想事成。
    另一方面,說不定只要略施小技就可以讓賈家開口留客。譬如說,王夫人必定會問,你們京裡的房子都打掃好了嗎?要用的東西都齊全嗎?這時候就可以說,唉呀,還說呢,我們那個看房子的人啊,把屋子弄的是亂七八糟,這邊要修那邊要補,blablabla。那麼王夫人必定要說,怎麼會這樣,不如你們先住下吧,家裡慢慢再整理。然後王夫人就會去請示賈母和賈政的意思,這請示只是形式上的,一請示就非答應不可,這樣一來留宿就是必然的了。
    • 姨太太:薛媽是賈寶玉的阿姨,王夫人和她手下的人都以寶玉為中心,所以稱薛媽是(賈寶玉的阿姨)姨太太。
    • 哥兒姐兒:指兒子薛蟠和女兒薛寶釵。
    • 敘闊:敘說闊別多年的情感。
    • 治席接風:設置酒席款待遠來的客人。話說接風真是很奇怪的事情,長途旅行完我通常都很暈車,一點都不想吃什麼酒菜。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里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願。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女眷那邊在互相寒暄互相認識,這邊薛蟠則是去拜見了賈政(也就是他的姨父),賈璉(就是他姨父的哥哥的兒子、幫忙管理榮國府的事務,薛蟠和賈璉算是同輩)又帶著薛蟠去拜見賈赦賈珍等人(賈赦是他姨父的哥哥、榮國府名義上的老大,賈珍是他姨父的堂哥的兒子、寧國府的老大),算是把賈府的家長們都拜見完了。賈政讓人傳話去給太太王夫人說,薛姨媽已經年紀大了,外甥薛蟠年輕怕沒有什麼經歷、在外面住搞不好會交到壞朋友被人騙去,不如把宅子東北角的一個空著的小院落叫梨香院的打掃乾淨讓薛姨媽一家住。
    王夫人還沒有跟薛姨媽提,賈母那邊也派人來說,請薛姨媽就住下來吧大家可以親近親近,等等的。這正好趁了薛姨媽的意思,因為她就是怕她們一家三口自己住,管不動兒子,兒子又去闖禍,所以希望可以跟賈政他們住在一起,以便讓賈政幫她管兒子。薛姨媽趕快道謝說好啊那就住下來吧,然後又偷偷跟王夫人講說,雖然是住在賈家,薛家日常的花用就不用讓賈家幫他們出了,薛家自己付,這樣才是道理。王夫人知道薛姨媽她們不缺這個錢,就隨她們去付,從此以後薛家就在梨香院住下來了。
    • 有了春秋:春秋在這裡是指年紀,有了春秋是說薛姨媽年紀大了。 不曉得王夫人和薛姨媽誰是姊姊誰是妹妹。這邊賈政認為薛姨媽有了春秋,不知道是不是表示薛姨媽比王夫人年紀大。不過換個角度想,王夫人和薛姨媽的長子,賈珠和薛蟠,respectively,一個已經結婚生小孩,另一個還自由自在的在胡天胡地,這樣看來王夫人又比薛姨媽大(假設她們結婚時的年齡不會差太多,也沒有什麼計劃生育的需要)。還是說賈政覺得自己的太太也很有春秋。
    • 不知世路:世路是社會的狀況的意思,這句話是賈政說薛蟠不知世事險惡。
    • 處常:正常的意思。這裡是講薛姨媽私下跟王夫人說,雖然薛家住在賈府,但是日常花費就不用賈府幫忙出了,他們自己付,這樣才是常理。日常花費大概就是每天吃穿用度、暖氣燭火的開銷,可能還有僕人的薪資。薛姨媽這樣安排,可能有點變成租房子(但不付房租)的形式,這樣住在賈家應該比較沒有壓力,也不會討人厭,反正薛家不缺這個吃飯錢。
      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屋,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閒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絝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然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餘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可以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這個梨香院是當年榮國公老的時候安安靜靜休養的地方,是個小巧的院落,大概有十幾間房間(豈有這樣放屁的小巧),雖然小卻很完整,前廳後屋的結構都齊全,還有獨立的一個門可以通往外面街上,薛蟠和家裡的僕人就用這個門進出。梨香院的西南角有一個小門,通往一個寬道,過了寬道就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每天呢,可能是吃完飯或晚上,薛姨媽就到王夫人這邊來,可能跟王夫人聊天或去跟賈母聊天(別忘了之前說的,薛家自己付自己的日常開支,所以飯當然是吃自己那邊煮的,吃完再過來)。寶釵則每天跟黛玉和三春姊妹在一起待著,可能看書可能下棋,或是做一些針線女紅之類的,也是很愉快。
    薛蟠一開始是不想在賈家住的,怕被姨父賈政管束、不能去玩很不方便。可是沒辦法,他媽媽堅持要住在賈家,賈家又熱情周到一定要留他們,只好暫且先住下來,一邊去打掃自己的房子打算之後搬過去。沒想到在賈家住了不到一個月,賈家族裡所有的年輕人他就都認識了,那些最糟糕的紈褲子弟,都愛跟薛蟠一起玩樂,喝酒賞花、聚賭嫖娼樣樣來,反而把薛蟠帶得比待在自己家裡的時候更壞。
    雖然賈政教育孩子和治家都很有一套,但是薛蟠要變得比之前更壞,他也沒什麼辦法,因為一來整個家族太大人太多,他管不到每個人;二來現在真正的族長其實是寧國府的長孫賈珍,族裡的事情自然是要賈珍來管;三來賈政自己的公事私事都已經很多,而且他基本上是個瀟灑的人,不太在意那些俗事,沒在工作的時候就兩腳一翹從事一些看書下棋之類的休閒娛樂、其他事都不放在心上。梨香院雖然就在榮國府裡,但是其實已經隔了兩層屋子,又有另外開設可以自由出入的門可以通往街上,所以賈家的紈褲子弟和薛蟠能夠很自由的開懷玩樂,這樣一來薛蟠就打消搬出去的念頭了。
    我覺得這段看下來,賈政也沒有很會教孩子和治家。雖說是無可奈何家族人丁眾多、賈政又不是真正的族長,但其實薛蟠明明是王夫人和賈政的外甥、並不是賈家族裡的人,根本輪不到賈珍來管他。又說賈政很忙,而且稟性瀟灑不在意那些俗務,所以不會去注意薛蟠的狀況。我覺得這都是藉口,什麼人口多啦、不是族長啦、公務私事都太忙啦,都不是賈政沒有管薛蟠的真正原因。雖然說賈政留薛姨媽一家的時候提到怕薛蟠少不更事,在外面住恐怕會惹事,但薛家住下來以後賈政也並沒有教導薛蟠,賈政實際上根本不關心薛蟠是好是歹,那一大串留薛家住的辭令大概算是應酬的意義,搞不好根本是王夫人先向賈政提出來的對自己姐妹一家的顧慮,賈政就只是順著王夫人的話說。
    另外這邊描寫到的,賈家雖然好像有賈政之類還滿正派的人,但是家族太大人口太多,族長賈珍又是個不怎麼樣的人,族裡其實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人。這跟冷子興在第二章所說的賈家正在蕭疏,“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是一致的。冷子興還說賈珍“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宁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實在是一個眼光很透徹的人。
    • 角門:不是正門的出入口,側門之類的。
    • 樂業:愉快地從事本業。這邊是說寶釵跟賈府的女孩們一起作伴,看書下棋做針黹,過的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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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一下女孩們受到的教育。有趣的是,黛玉、寶釵和王熙鳳某種程度上都是被當作男孩來教育的:黛玉是林如海賈敏“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歎“(第二章);寶釵是薛爸”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第四章);王熙鳳是”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第四章)。雖然賈母說迎春探春惜春“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第三章),不過她們也是要上學的。至於她們的大姐元春,則是“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應該也不是無知無識。最後是李紈,她跟王熙鳳是堂妯娌的關係,她爸爸雖然也是很有才學的大官,但是覺得女子無才便是德,“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种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第四章)。
    另外比較一下寶釵和黛玉進賈府的狀況。黛玉進賈府是賈母堅持一定要接她去,“遣了男女船隻來接”(第二章),黛玉沒準備好他們就一直等著。黛玉一到京城,“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第二章),而且賈母是一直等著她,還唸說怎麼還不來之類的話。寶釵就比較悶,薛姨媽和薛蟠在爭論到底要不要住自己家,還是要著舅舅家或阿姨家的時候,她一聲不吭,然後薛家到賈府則是“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到了賈府以後,黛玉一個人跑大地見過所有親戚,寶釵則是跟著媽媽。最後黛玉“雖客寄於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餘者也都無庸慮及了”;而寶釵則是“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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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一下第一章到第四章的時間線,大概是這樣:
    第一章到第四章的時間線
    比較可以當錨點的是門子說的:英蓮五歲被拐走,馮淵薛蟠官司的時候已經十二三歲,中間隔了七八年。拐子賣英蓮的時候英蓮大概十一二歲,然後據馮家人說,官司已經打了一年。
    賈雨村進京趕考以後大概花了五年升到知府,一年就被趕走,之後大概遊蕩一年(在這一年中短暫的當了甄家的家庭老師),然後去教黛玉,教了一年以後遇到起復舊員的機會,不到一年就拿到金陵應天府的職位。賈雨村再次遇到英蓮的時候,甄士隱已經出家四五六年了。
    英蓮大概比黛玉大四五歲,寶玉比黛玉大一兩歲。薛蟠比寶釵大兩歲,但是他們兄妹倆和寶玉黛玉的相對年齡現在還不清楚。不過薛蟠應該不會比英蓮小,可能已經進青春期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寶釵大概比英蓮小不到哪裡去。假如薛蟠跟英蓮差不多大,那寶釵可能只有十歲十一歲,這年紀就可以幫忙持家,好厲害。
    另外還有一件有趣的事。第三章的結尾,黛玉到賈府的第二天去找王夫人,這時候王夫人正在跟王子騰派來的人談薛蟠的官司,王子騰是希望把薛家接到京城來。這時候官司是在當時的應天府首長手上承辦,可是後來這個首長就不見了,開缺出來變成賈雨村去接。我有點懷疑這個是王家動的手腳。不計後果做一個陰謀論,我會猜當時的應天府首長想要用這個官司跟薛家王家交換一些利益,所以拖了一年,後來王家受不了把他弄掉了,知道賈政推薦一個看起來很想當官而且這次不會再把官丟掉的賈雨村,就把賈雨村舉薦到這個位子上讓他來處理掉這個麻煩的官司。馮家人也是被這個官司拖了一年,看到首長換人,想趕快先發制人,馬上去告狀,希望新來的首長是個好人。那個神秘來訪的王老爺可能就是王家的人,聽到馮家的閃電戰術,趕快來跟賈雨村交代,所以賈雨村可能這時候就已經知道應該怎麼做了。畢竟當門子跟賈雨村解釋不能發簽的原因時,從頭到尾賈雨村並沒有因為薛蟠跟王家有關係所以不能發簽這件事嚇到,他吃驚的是護官符的存在(可能還有薛家跟王家的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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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的回目“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薄命女和薄命郎指的是英蓮和馮淵,葫蘆僧指的是門子。至於葫蘆案,可能是因為英蓮當年就是從葫蘆廟被拐走,而這個案子裡登場的角色除了英蓮以外,賈雨村和門子也都跟葫蘆廟有一些淵源吧。這章一開始的詩“捐軀報國恩,未報軀猶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我覺得是賈雨村的詩,他說他要報答君王國家的恩德,不過眼前有情非得已的狀況,君王的恩惠可以等等再報。
    啊,終於寫完第四章。在第三章和第四章之間我結束一個工作換到另一個職位、搬了八百公里的家、然後瘟疫降臨地球而我正在努力奔跑。希望第五章不要再隔那麼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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