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讀書筆記]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2019/02/01閱讀時間約 42 分鐘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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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也不很有趣，大部分都是兩個人的談話內容，在談話內容裡交代賈家的族譜（？），是個preliminary來的。最後我們會整理一個家族樹，這樣看起來比較清楚。

　　詩云

　　一局輸嬴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稟，省得亂跑。」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個個都驚慌，不知何兆。

　　那天約二更時，只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貫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纔在咱門前過去，因見嬌杏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於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歎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疋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託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家無話。

上回說到有新官來到封肅一家所在的這個地方，要傳人問話然後封肅很剉。這邊繼續故事：封肅聽到有人要傳，就趕快出來陪笑說，什麼事啊。結果這些官差要找的是姓甄的。於是封肅就解釋說，他不姓甄，只有女婿姓甄，而到現在也出家一兩年了，是要找他嗎？官差才不想管細節，把封肅帶走了，留下其他封家人待在家裡很不安。

這邊我們注意到，根據封肅的說法，甄士隱已經出家一兩年了，上一章也說，甄士隱買了薄田朽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這樣算起來，從英蓮丟失到現在過了兩到四年；當年三歲的英蓮，現在如果還活著，大概是五歲到七歲之間。

那天晚上後來封肅二更才回來（晚上九點到十一點），看起來很高興，家人問到底發生什麼事。原來那個新官就是賈雨村，認出甄家的丫鬟，就以為甄士隱一家搬來這裡。封肅跟賈雨村說了甄士隱之後的遭遇，賈雨村覺得很難過，說會讓手下把英蓮找回來（賈雨村是主動問英蓮好不好的，好有心），封肅離開的時候賈雨村還給他錢。第二天早上賈雨村又送了銀子和錦緞給甄士隱的太太（甄家娘子，聽起來也好像甄嬛，不過這邊是說甄太太，不是甄小姐），而且豬哥依舊，托封肅幫他跟甄太太要那丫鬟做妾（什麼！賈雨村結婚了！）。後來丫鬟就被送給賈雨村當二房了。

這丫鬟原來叫做嬌杏，不叫浣碧。

賈雨村真是一個有情的人，他再次見到嬌杏，還是很喜歡她，於是就跟封家把她要過來當二房。這邊說封肅的反應很滑稽：“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封肅拼命討好，既然有現成可以貢獻的機會，絕對牢牢把握，真是描寫得毫不留情。知道賈雨村喜歡嬌杏，封肅一點時間都不浪費，也完全不問嬌杏的意見，當夜就把嬌杏送去給賈雨村。“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也表現出封肅對待這個丫鬟絲毫不在意，只把她當物件的態度。

攛（ㄘㄨㄢˋ）掇（ㄉㄨㄛˊ）：慫恿
養贍（ㄕㄢˋ）：供養、資助
無話：紅樓夢裡常常寫“一宿無話”、“回家無話”，並不是指一夜沒講話，而是說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寫了。不過有時候曹雪芹寫說接下來的事情不寫，我總會疑神疑鬼覺得其中必定有詐，譬如這段最後的“封肅回家無話”。賈雨村得到嬌杏很高興，送封肅金子，又給甄太太很多禮物要她好好休養著過生活，等賈雨村去找英蓮的下落，這邊寫封肅回家無話，我懷疑他可能會把很多禮物污掉，對待女兒也沒有比較好。

　　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並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

嬌杏當年看了賈雨村兩眼，結果現在居然嫁給賈雨村，真是一點都想不到。嬌杏運氣很好，過了一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又過了半年，賈雨村的正室生病過世，嬌杏就被扶正了，非常僥倖。

甄家和封家的故事到這邊暫時告一段落，接下來是交代賈雨村的際遇。

當年賈雨村受到甄士隱的資助，在中秋節的隔天就馬上進京趕考。結果他果然表現得很優秀，考取了進士，被派到地方做官，現在已經升到封肅他們家所在的區域的知府了。然而他的發展不太好，雖然很有才能很會做事，不過貪婪殘酷，而且因為有能力，就不把上級放在眼裡，讓其他人都看他不順眼。不到一年，就被上司找了一個藉口向皇帝告他的狀，說他個性不好不可信賴，還亂改禮儀（在當時改禮儀就是在向社會階級挑戰，是不可原諒的）。結果皇帝大怒，把賈雨村革職了，官府上下大家都很開心。賈雨村雖然心裡很難受，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表現得很平靜，跟平常一樣的跟大家相處。賈雨村把公事交接過後，把存下來的錢和家小（就是嬌杏和孩子）送回老家安排妥當，自己就跑去到處旅遊了。

賈雨村實在是一個非常酷非常有骨氣和格調的人，可惜不懂當官的道理。他才能是有的，但是不講人情，能貪的錢他也貪，然後還得罪上司（還是說這才是重點），所以被人家弄掉了。被革職以後，上司同事下屬都很高興，但他神色自若。這個具現化起來就是，有一天你被fire了，整個辦公室的人都非常愉悅，開懷地慶祝，搞不好還一邊講話酸你，但是你不跟人家打起來，也不露出受傷的樣子，開玩笑啊、嘻嘻哈哈的把一切嘲弄都輕飄飄四兩撥千斤的擋回去，照樣交接公事。這邊描寫的賈雨村實在是超帥，之前他得到甄士隱送的錢的時候也是，並沒有像一般人一樣整個萎掉、低聲下氣的說謝謝，而是平靜地繼續喝酒聊天，真的是一個很有氣節風骨的人。

大比：科舉的意思，三年一次的國家考試
外班：外放到地方做官，是比較沒那麼優秀的進士（還是很厲害）的出路。跟外班相對的是京官（不是內官），留在京城做官的意思。
貪酷之弊：說賈雨村是貪官酷吏。貪官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利用職務之便貪求賄賂錢財的官員；酷吏就比較模糊，可以說是用嚴刑峻法冷酷統治，也可以解釋成是嚴格執法不留情面的意思。
擅纂（ㄗㄨㄢˇ）禮儀：隨便改動禮儀

　　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餘。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歎。

看到林黛玉了，耶！

這段是說，賈雨村旅遊來到揚州這一帶，聽說今年欽點鹽政是林如海，已經上任一個多月了。林如海就是林黛玉的爸爸，他們家族非常厲害。林家是蘇州人，林黛玉的曾曾曾祖父開始封三世列侯，到了林黛玉的祖父那代，應該已經沒有世襲的侯位了，但是因為皇帝人很好，又加封一代所以林黛玉的祖父還是有侯位。到了林黛玉的爸爸林如海，沒有侯位了，他就走讀書考試那一派，還讀得非常出類拔萃，是上次大考的探花。林家雖然是鐘鼎之家，但是人丁不旺，只有林如海一個，其他人都是很遠的親戚；林如海本人也沒有很多小孩（大概是讀書太忙了），只有一個五歲女兒一個三歲兒子，兒子去年還死了。現存的唯一小孩就是五歲的女兒林黛玉，是林如海的正妻賈氏生的，聰明可愛，被父母當作掌上明珠來養育，還讓她讀書，當作兒子一樣的教育她。

林黛玉的黛是黑色的意思，是古代女生用來畫眉的顏料，搞不好林黛玉出生的時候就是一個眉毛很黑或頭髮很黑的寶寶，她爸媽看了以後說，嘿，她眉毛好黑頭髮好亮，好可愛，就叫她黛玉吧。

國家大考是三年一次，如果賈雨村考的這次考試已經過了一兩年（這很有可能，因為賈雨村考完試拿到名次以後他歷經當官、“不上一年”又被貶），林如海考到探花的時候可能就是四五年前他三十五六歲的時候，哎好優秀。林如海考到探花以後到現在四五年的時間，已經升到高級文官，又被欽點做巡鹽御史，御史是代表皇帝的，可知地位有多高。另外鹽業是關係到民生的重要資源產業，又有官鹽制度，鹽商必須有政府許可、繳交高額稅賦才能取得經營權，這邊就有許多的肥水譬如鹽商的賄賂之類的，因此巡鹽御史位高權重肥水優渥，是大家都想要的肥缺。林如海會不會收賄不曉得，無論如何他優秀被看重到可以拿到巡鹽御史的缺，大概就是三十五六歲就當上助理教授，不到五年就拿到終身職，四十歲就當跨國研究計畫主持人，這樣的優秀。林如海除了事業成功以外，還有太太跟小孩（雖然以當時的標準來說不夠多，又沒有兒子），真是輸他很多（哀怨）。

維揚地面：揚州一帶
前科探花：上一次考試的全國第三名
鹺（ㄘㄨㄛˊ）政：鹺是鹽的意思，鹺政就是管鹽的官，業務可能包括管理鹽的製作、貿易、管理鹽商的經營權、稅賦之類的。

這邊可以比較林黛玉和英蓮的年紀，之前賈雨村上任的時候我們算英蓮大概是五到七歲，現在應該過了一年多，這樣英蓮是七到九歲之間，而林黛玉五歲，比英蓮小至少兩歲。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鹺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閒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閒步。

這邊是說，賈雨村感冒了，在旅店住了快一個月，才慢慢好起來。這時候他想說，身體還是很疲勞，錢又快用完了，不如找個工作在揚州待下來吧。正好他有幾個朋友也住在這裡，聽說鹽政林如海要找一個家庭老師，賈雨村就拜託朋友幫他介紹，拿到這個工作（networking的重要性）。這個工作的好處在於學生只有一個小女生和兩個陪她讀書的丫鬟，而且學生不但年紀小，還身體不好，沒有特別要求進度，所以是個很涼的工作。教了一年，學生家長媽媽生病過世了，這學生在媽媽生病時侍奉湯藥，媽媽過世後守喪，賈雨村就想說，是不是應該要辭職到別的地方去找工作比較好。但是林如海希望女兒可以守孝然後繼續唸書，就把賈雨村留下來。學生本來身體就不好，最近又加上因為母親過世太傷痛，就舊病復發病倒，幾天都沒上學，因此賈雨村變得更閒，多了很多散步的時間。

林如海自己的學問很好，賞識賈雨村希望他繼續教自己的女兒，應該是平常有在檢查林黛玉的功課來判斷的，所以賈雨村應該是真的很有才學。那林如海為什麼自己不教呢？因為他每天要上班啊。

雖然說林如海好像沒有特別要求林黛玉要有什麼樣的進度，不過妻子過世後還是要林黛玉一邊待在家裡守孝一邊繼續讀書，果然很重視教育，把女兒當兒子來教養，好像幾年之後林黛玉也要去考國考一樣。

另外，到了這一段雨村又窮了，這人怎麼這樣，是不是不太會過日子啊，還是說他當官其實也沒有存下多少錢。

西賓：也可以稱為西席，家塾教師的意思
辭館：辭掉教師的工作
守制：守喪，謝絕應酬（但看來唸書是可以的）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裡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於是款步行來。將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閒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閒談漫飲，敘些別後之事。

賈雨村到郊外閒逛，看到一座叫做智通寺的破廟隱身在竹林深處，雖然殘破，不過有很厲害的對聯。賈雨村看了對聯以後覺得搞不好有高人在廟裡，就進廟裡去，結果只有一個糊裡糊塗的老和尚在煮稀飯，賈雨村覺得很煩，就走了，想去喝酒，結果一進店門，就遇到在都城認識的老朋友冷子興對他說，欸好巧啊，一起喝酒吧。冷子興是一個骨董貿易商，賈雨村覺得他是有作為有本領的人，而冷子興覺得賈雨村是讀書人也很欣賞他，兩個人很談得來。

冷子興滿囉唆的，把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的前因後果交代得清清楚楚：啊就我去年底回到家，現在又要去都城，在這邊順路找個老朋友，他留我多住兩天，我沒事啊就待兩天，月中就離開，今天我那朋友有事，所以我一個人閒逛到這邊，要休息一下，沒想到正巧遇到你！

這邊講破廟那邊感覺有點不知所云，大概只有對聯是重點。對聯說“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意思是說，人生就是充滿貪慾，即使錢財都帶不進棺材裡，還是會想要一直拿；山窮水盡已經走到絕路想回頭，也來不及了。大概賈雨村野心勃勃的官場人生跟這對聯起了共鳴，他很欣賞。

我自己是對於“忘縮手”和“想回頭”覺得很惆悵：人生就是一個online problem，因為缺乏對未來的knowledge所以能做的只有採用greedy strategy，拼命追求local optimum；有得拿就必須拿，誰知道下一個在哪裡。有一天突然從這些追求中把頭探出來（好像浮上水面換氣那樣），才發現自己走到不認得的地方，想回頭也無從回頭了。

另外賈雨村真是一個謎樣的男人，他交朋友很有自己的一套品味，他很欣賞古董商冷子興，如果煮粥的老和尚可以寫出好對聯的話，他也會跟老和尚交朋友的。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麼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麼？」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歎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裡象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賈雨村問冷子興都城裡的新鮮事，冷子興說沒什麼新鮮事，不過賈雨村的同宗倒是有些妙事可以講。賈雨村很吃驚，因為他家族裡沒有人在都城，不知道冷子興在說誰。冷子興這才說，是榮國府賈府（賈寶玉的家族出現了，耶耶！），怎麼樣，榮國府耶，不至於污了你的名聲吧（輕浮）。

我覺得冷子興垃圾話很多，不喜歡他。

賈雨村說，榮國府賈府起源於東漢，到現在已經很大一族，一堆分支，他關係太遠，去貼人家也不好意思，現在大家已經很疏遠了。冷子興說，哎不要這麼說，他們家也沒落了啦。賈雨村說，怎麼會咧，他家人那麼多，而且去年我在金陵，從他們老家圍牆往裡面看，雖然沒什麼人，不過房子很漂亮花園也維護的很好，一點都沒有沒落的樣子啊。

冷子興說，啊虧你還是進士，怎麼那麼蠢，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種大家族沒落不會一下子就垮下去的啦，他們現在個個養尊處優，沒有人在好好掌握家計，又不肯放下舊日排場，現在就是外強中乾，你看他好像表面上很富裕，其實內裡已經沒錢了，更糟的是，他們現在的兒孫一代不如一代，沒什麼出息。

冷子興真的是講話很機車，賈雨村到底是欣賞他哪一點。

賈雨村說，怎麼會一代不如一代，這樣的家庭應該很重視教育，其他不知道，但是這寧國府榮國府是最教子有方的。

好心急喔，到底是什麼奇異事，被他們一混把話題扯遠了。

　　子興歎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纔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榮府你聽，方纔所說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捕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冷子興說，奇妙的事就是發生在這兩門大家族裡，然後就開始介紹人家的家族成員，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總之這個賈家一開始是兩兄弟（更早的祖先是東漢賈復，賈雨村說的），是兩個國公，寧國公和榮國公。國公，聽起來有點開國功臣的感覺，好像滿厲害的。哥哥寧國公死後，他的官位給兒子賈代化繼承，賈代化死後官位又給賈敬繼承。這個賈敬，很喜歡煉丹，想要得道成仙，於是直接放棄官位給兒子賈珍繼承，自己去跟道士鬼混。賈珍呢，有一個兒子叫做賈蓉，賈珍得到官位以後，每天享樂，亂七八糟，整個寧國府弄得烏煙瘴氣也沒人能管他，畢竟他現在身份最高。

弟弟榮國公死後賈代善繼承官位，娶了另一個貴族家庭的史小姐（當時是小姐，不過現在已經是老太太了），生了兩個兒子賈赦和賈政。賈赦得到世襲的官位，賈政是祖父賈代善最疼愛的，本來要走讀書考試拿官位那一套，沒想到那時候爺爺賈代善臨終前給皇帝上了一本人生最後的奏摺，皇帝體諒老臣（可能也很感傷），問家裡還有什麼人，知道有賈政這個小兒子以後，就見見他，然後決定賜給他一個官位，到現在賈政也已經升官了。

奇妙事就發生在榮國府這邊，賈政和正妻王氏生了三個小孩，第一個是兒子叫做賈珠，很優秀，十四歲就中了秀才，不到二十歲就娶妻生子，結果一生病就死了。賈政的第二個小孩是女兒，是在大年初一生的。第三個小孩是兒子，不得了，很奇妙，一生下來嘴裡就含著一塊五彩晶瑩的寶玉，上面還刻著很多字，因此叫他賈寶玉，你說奇怪不奇怪。

那個胎兒含在嘴裡的寶玉，真要想的話應該是結石之類的東西（噁），不過因為我們有看第一章，所以我們知道它就是那塊無才可補天的大石頭被僧人施法變成的美玉。

賈家的人物輩份可以從名字看出來，賈寶玉那一輩的人名字裡都有玉字邊，除了賈寶玉的名字直接把玉拿出來以外，還有賈珍賈珠。賈寶玉的上一輩，就是他的叔伯爸爸，名字裡都有攵字邊（其實是“文”的變形），譬如說賈敬賈赦賈政。賈寶玉的下一輩，名字裡都有草字頭，譬如賈蓉。這種大家族，輩份和年紀可能沒什麼關係，看名字比較清楚。

補潦：不確定這是什麼意思。有些人解釋成讀書，因為前後文說賈政“自幼酷喜捕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不過如果看字面上的意思比較像是喜歡去撈魚吧，因為根據教育部字典，潦這個字如果念ㄌㄠˊ，有積水的意思，這樣看就是喜歡去有積水的地方撈魚啊；賈政從小就喜歡釣魚捉泥鰍，跟祖父很合的來（可能祖父也喜歡魚），長大以後想要讀書考試做官，這樣也很說得通嘛。不然的話，潦這個字也可以念成ㄌㄠˋ，就是澇，雨多成災的意思，可能賈政喜歡治水，所以長大想要做官可以更加盡情的治水，這也說得通。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是捕潦而不是補潦呢？所以我還是投抓泥鰍一票。
進學：考過童試。以清朝來說，科舉分等級：童試、鄉試、會試、殿試，是要晉級的。童試就是進學考試，考過了叫做秀才，才算是士大夫階級；鄉試每三年的八月在各省的貢院舉行，過了叫舉人，有做官資格；會試在鄉試第二年二月，京城貢院中舉行，過了叫貢士；殿試在鄉試那年的四月舉行，可以看到皇帝，殿試過了叫做進士（聽說通常都會過）。童試雖然叫做童試，但沒有年齡限制，像是范進就是二十歲開始考，考到五十幾歲才過了童試，而賈珠十四歲就過童試，要像姑父林如海一樣三十幾歲過殿試好像很有希望，不過他死了。我覺得賈珠早死滿幸運的，因為他搞不好像方仲永一樣小時了了，假如十四歲過童試，五十歲才中鄉試（別忘了他二十歲死的時候還沒中舉人，搞不好根本一輩子都中不了），想想旁人的眼光和冷言冷語，不如早早死了的好，在人人的心中都是一個優秀但可惜早逝的美好形象（就像新聞裡講到自殺的博士生都是超優秀的未來之星那樣），多麼有福氣。另外，童試沒有年齡限制真好，像我最近看到的一些職缺就有年齡限制，然後我已經過了，真是比范進還慘，好羨慕賈珠可以早早就死掉喔。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賈雨村聽了賈家的族譜以後，笑著說，啣玉而生的賈寶玉的來歷搞不好真不小。這邊我們可以看到賈雨村身為優秀人才的特質：冷子興說了一大篇人家的家族關係，他卻可以一直保持專注到最後一句，聽到重點是賈寶玉。不像我，注意力只有辦法撐三句話，第四句開始我就會開始放空了。

結果冷子興冷笑著說，大家都說賈寶玉一定是個人才啊，所以他奶奶（史太君）寵他寵得像寶貝一樣。賈政想要知道賈寶玉的志向，周歲的時候抓周就放了一堆東西給他選，結果他什麼東西都不拿，只拿一些女生的飾品化妝品之類的。賈政就震怒，說，這傢伙以後也不過就是個酒色之徒，從此以後就不太喜歡這兒子，不過他奶奶還是疼愛的跟命根子一樣。神奇的是，現在長到七八歲，雖然很淘氣（不愛唸書），但是非常聰明機靈，講話也很好笑，他說女孩是水，男人是土，看到女孩就神清氣爽，看到男人就覺得噁心。你說好不好笑，將來他一定是個大色胚。

結果賈雨村嚴厲地阻止冷子興說，不是這樣說的，你們可惜了，不知道賈寶玉這人的來歷不凡，大概賈政老前輩也誤會了，果然人如果沒有多讀書多思考，是不能領會這其中奧妙的。

兇屁兇。之前冷子興嗆賈雨村讀那麼多書也沒見識，現在賈雨村回嗆冷子興說你如果多讀點書就可以看清事實了。

聰明乖覺：聰明機敏的意思。聰明乖覺總讓我有一種他除了聰明以外，還很會看大人臉色討好賣乖的感覺。我有認識這種人。

我覺得賈政很莫名其妙，你如果有什麼小孩拿了你會不高興的東西，那就不要放啊，全部放筆墨紙硯書本算盤不就好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小孩真心喜歡什麼，那就都放你喜歡的就好啦，這樣他隨便抓都抓到你高興的啊（還是說這樣就變成擅纂禮儀）。小孩子喜歡顏色鮮明亮晶晶的東西也不奇怪吧，他抓脂粉釵環可能只是因為香氣顏色和光澤啊，你的書都裝訂得那麼醜怪誰啊，找烏鴉來抓周烏鴉也只抓那些閃亮亮的東西啊，難道烏鴉都是酒色之徒嗎，亂七八糟，簡直陷小孩於不義，然後還好意思用sampling的結果討厭小孩，小孩不討厭你你就該謝天謝地了還有臉說那些屁話，腦袋裝石頭嗎。

喔對了，現在賈寶玉七八歲，林黛玉六歲（賈雨村開始當她老師的時候她五歲，現在過了一年），甄英蓮大概八到十歲。看吧，那種大家族裡年齡和備份沒關係，賈寶玉七八歲，但是跟他同輩的賈珍都有十六歲的小孩賈蓉了。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冷子興聽賈雨村說得這麼嚴肅，趕快請教賈雨村事情到底是怎樣。

賈雨村的理論是，這個世界有兩種氣，正氣和邪氣，一個人如果有正氣，就會成為一個大仁之人，相對的一個人如果有邪氣，就會成為大惡之人。大仁之人生出來如果遇到天運，就會成為堯舜禹湯那種聖人，把天下治理的很太平；世界如果正遇到劫數，大惡之人就會成為桀紂那種壞蛋，讓天下大亂。現在天下太平，到處都有擁有正氣的人，邪氣沒辦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來，就聚集在陰暗處，有的時候風一吹就不小心洩漏一點出來（像瓦斯漏氣那樣），有一些正氣沒有地方去，就到處飄，遇到這些洩漏出來的邪氣，兩不相容，就互相激盪（我覺得像熱油碰到水，或是滯留鋒），互相不能融合又不能抵銷，一定要反應完成以後才會停止，因此這個正邪混合的氣一定要附到人身上，好好發洩一下才行。假如一個人懷著這種正邪混合的氣生下來，他既不能成為聖人，也不會成為大壞蛋，他比所有人都聰明靈秀，也比所有人都偏執古怪。這種人如果生在貴族之家，就會是深情成癡的人；如果生在清貧的讀書人家，就會成為清高灑脫的人；如果生在單純的窮人家，也不會甘心為人僕役，而一定會成為有名的藝術家。

我知道賈雨村和冷子興為什麼很合得來了，因為他們都很多亂七八糟的廢話。

這一段文字超難懂，那個什麼正氣和邪氣、運和劫、大仁之人和大惡之人，好難弄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纔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麼？」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裡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裡糊塗。』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纔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痴，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裡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這巡鹽御史林家做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姊妹都是少有的。」

冷子興聽了賈雨村的長篇大論以後說，喔，那照你說來就是成者王敗者寇囉。

顯然冷子興的腦筋不太好，他的心得比較偏pattern matching那一派的，其實根本沒有在聽吧。我覺得成王敗寇是指說，一個人要去爭鬥，如果成功得到權力了，他就會是掌握話語權的勝者，後世會認他為王；如果他輸了，那他說什麼別人也不會理他，就只會被認為是個土匪流氓。可是賈雨村最後一段說的是，一個人如果正邪兩賦、有這個正邪混合氣，在不同的環境會有不同的發展，不過一樣都是具有某一種特殊氣質、追求某一些他們認定的美好價值的人。我覺得這跟成王敗寇根本不一樣，要類比的話在邏輯上對不準。

不過總之賈雨村繼續說，沒錯就是你說的那樣，我被革職以後兩年來到處遊歷，也看過幾個特殊的孩子，一聽你說賈寶玉，我就知道他就是那種正邪兩賦的人。另外還有別人也是，譬如說金陵的甄家就有一個。

原來去年賈雨村在金陵的時候有人介紹他到金陵甄家（跟甄士隱他們家沒有關係）去當家庭老師，這個金陵甄家在賈雨村眼中看來，雖然有錢有權（是金陵省什麼體仁院的總裁，還是欽差）但是又很有教養，因此這個職位很不錯，但是他教的那個學生雖然只是剛開始上學，可是很難搞。這甄家的小孩會說，一定要有女生陪他他才唸得下書，又說，“女兒”這兩個字像佛號一樣尊貴無比，如果你要說到這兩個字，一定要漱過口擁有清新的口氣才能說。賈雨村認為這個甄家小孩很頑劣（我猜大概是在課堂上有一堆自己的道理、會一直跟老師辯的那種），一放學見到姐妹，這小孩卻又變一個人，多麼的溫柔體貼。他爸也曾經教訓他揍他，他被打痛了就姐姐妹妹亂叫一通，姐妹後來嘲笑他說，被打幹嘛叫姐妹啊，是要姐妹去幫他求情嗎，羞不羞。結果這個甄家小孩說，他被打得很痛的時候，想說叫姐姐妹妹說不定可以解痛，就試著叫了一下，沒想到叫了一聲果然不痛了，以後就把這招當秘法，痛的時候就叫姐妹（真是油嘴滑舌）。後來因為甄家奶奶太疼孫子，常常因為孫子的緣故罵老師（就是賈雨村）和兒子（就是孩子的爸爸），賈雨村不喜歡，就辭掉工作，現在跑到林如海家當老師了。賈雨村還說，雖然這甄家小孩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出息，不過甄家的女孩子倒是都很優秀。

這邊我們知道了，賈雨村在貶官和當林黛玉老師之間，還去了金陵甄家當家庭老師。可能也有這層緩衝，林如海才會聘他，不然貿然的找一個剛被貶官的人當小孩老師總覺得不太恰當，他說不定心裡很多怨恨，會把小孩教成憤世嫉俗的人。

而且賈雨村對於自己被革職的事情倒是能夠很平靜不當一回事的講，跟前面說他被革職後“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很一致。

另外，我們知道賈家（至少老家）和甄家都在金陵（前面說賈雨村從賈家老宅圍牆往裡看，是說他在金陵的時候），而林家在揚州。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的三個也不錯。政老爹的長女，名元春，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樂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餘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兄弟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子興歎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

冷子興聽賈雨村說甄家的小姐們很優秀，他就說，賈家的也很棒喔，大小姐是賈政的長女賈元春，因為德性優良被選進宮當女官了；二小姐是賈赦的前妻生的，叫迎春；三小姐是賈政的妾生的，叫做探春；四小姐是寧國府那邊賈珍（就是那個爸爸跑去煉丹把官位給他他就開始胡天胡地的賈珍）的妹妹惜春，因為史老夫人（就是賈寶玉的奶奶，榮國府的大家長）喜歡孫女，就把她們都聚在這邊一起讀書，聽說每個都很好。

賈雨村說，甄家的風俗，即使是女孩也跟男孩一樣取名，不用春紅香玉這些一般女生名字的艷字，怎麼賈家就落了俗套，女孩都叫什麼春什麼春的呢？冷子興說，不是這樣的，是因為當初大小姐是一月一日出生，所以叫元春，之後妹妹們就都跟她一樣名字裡面有春字。再上一輩的就不是這樣，女孩也跟男孩一樣取名的，譬如說你老闆林如海的夫人，就是榮國府裡賈赦賈政的同父同母妹妹，叫做賈敏，不信你去查。

我覺得冷子興有一點偏袒賈家、幫賈家說話，不希望賈家輸給甄家的感覺：賈雨村說甄家女孩好，冷子興就很著急地說，賈家女孩也很好；賈雨村說賈家女孩名字好俗怎麼會這樣，冷子興就急忙辯解說，這是有特殊原因的，不然上一輩的女孩名字其實也很酷啊。此外冷子興和賈雨村好像都滿討厭俗套的，都覺得女生取男生名比較有格調的樣子。

賈雨村聽說老闆太太是賈家的小姐，就很爽的拍桌笑說，哈哈哈果然，我那個學生（就是林黛玉）每次讀書念到“敏”這個字，都唸成“密”；寫到敏字也這邊少一筆那邊少一筆，我就覺得奇怪，現在知道她媽媽叫賈敏我就懂了，是不敢直接叫父母名字、要避諱的意思。難怪我這個學生氣質舉止都不普通，我就覺得她媽媽一定不簡單，原來是榮國府的孩子，這就不奇怪了，可惜去世了。

冷子興也感嘆說，賈敏這一輩的女孩，賈敏是最小的，現在也不在了，再上一輩的女孩都去世了，不知道下一輩（迎春探春惜春她們）的婚姻會是怎麼樣的。管得也真多。

林黛玉對父母名字避諱的作風，我小時候看了大受感動，於是就對我媽宣布說，以後我寫字寫到她的名字有的字我都要少一兩筆。我媽很生氣，好像我是說我要在草人上寫她的名字然後把草人頭拔掉一樣。而且不管我怎麼跟她解釋這是學林黛玉做的、一定是好事，她一直跳針堅持說考試這樣寫會被扣分，絕對不准我這樣做。

孝順真難。

　　雨村道：「正是。方纔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兒，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隻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賈雨村好像對賈家的家族樹充滿興趣，他問說，賈政有一個寶玉，還有賈珠留下來的一個孫子，賈赦難道就沒有嗎？冷子興說，賈政除了寶玉和孫子以外，還有一個妾生的兒子，不知道是怎樣的孩子。賈赦的話也是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叫賈璉（玉字輩！），已經二十多歲，結婚兩年，娶的是賈政的正室夫人王氏的內姪女（就是王氏的兄弟的女兒的意思）。這個賈璉現在有一個買來的官職，也是一個不愛讀書，比較入世交際那一型的，所以現在住在叔叔賈政那邊，幫忙管家（應該主要是家裡的收入支出那種）。沒想到娶了太太以後，太太又漂亮又能幹，比男人還厲害，賈璉反而被比下去了。

不知道國公的官位可以延續幾代，如果可以繼續繼承的話，榮國公的位置其實會給賈璉的，那為什麼又要再去買官位呢？是不想等到老才做官嗎？另外這邊的文字有點奇怪，說賈赦“也有二子，長名賈璉”，應該是表示賈赦有兩個兒子，不過沒有提到另外一個兒子。

然後也不知道為什麼榮國府這邊是二兒子賈政在管家。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纔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帳，你也吃一杯酒纔好。」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閒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帳。方欲走時，又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

賈雨村聽了以後說，看吧我剛就說，我們講的這些人搞不好都是有正邪混合氣的人。冷子興說，哎呀管他正邪，我們一直講別人家的閒話，你喝酒啊。賈雨村說，真的耶，光顧著講話，喝了好多酒。

他們兩個對於喝酒的量根本沒有共識吧。到底為什麼這兩個人會成為朋友，我覺得他們講話常常對不在一起。

總之兩個人本來想要續攤，結果有一個人在後面喊說，雨村兄，給你報喜了！

欲知分曉，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