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澄?為什麼你在這裡?」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初鳥反射性起身。
然而下一秒,週遭就被多名身著黑色西裝的人所包圍,初鳥撇過視線,這些都是視澄的部下,就跟視澄一樣埋伏在旁很久了吧。
「坐下慢慢聊吧,初鳥,畢竟我們都這麼久沒見了。」
他的部下伸出手放在初鳥肩上,初鳥斜撇一眼,別無他法,只能再次坐回位子。
「六鹿大人⋯⋯」
「啊,謝謝你,聰果小姐。你可以回去了。」
「⋯⋯您會遵守約定的吧?」
「當然,我會依照約定『保護』你現在的家人和宇津木家其他人。」
聰果轉頭看了初鳥一眼,內心的動搖與矛盾顯露於外。
「您也答應過我不會傷害初鳥大人的吧。」
「別擔心,他可是我很重要的『交易對象』。」
聰果的眉頭緊蹙,然而她知道當下已經沒有任何她能做的事了。
「對不起,初鳥大人。」
離去前,她滿眼歉意和初鳥行過禮。
這是她第二個道歉。
用眼神送別聰果之後,初鳥回頭過來看著視澄。
「好久不見,視澄,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們認識。」
光憑短短幾句對話初鳥就掌握了實情,他的語氣很平靜,讓人讀不出任何感情。
「我只是和聰果小姐做了一個小小的交易,就跟當年幫你調查情報一樣。」
「是嗎。」
所以看來告訴聰果至高天研究所內情的人,不是初鳥原先猜想的人,而是眼前的視澄。
「所以你花費這些時間和人力,就是為了污衊我過世朋友的虔誠?」
「污衊虔誠?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他從沒把你當成神之子這事可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雖然原本作為研究成果與那份執著的肯定,他曾表示不會洩漏這份情報。
但人死了研究也吹了,沒有交易對象的交易稱不上交易,視澄如此想著。
「不過聽在你耳中是謊言的話,那我只能說宇津木真是個成功的人生失敗組。」
自願成為失敗組員又做到這麼優秀的地步,當年真該為他鼓個掌。視澄話中內容說得很調侃,然而語調依舊毫無抑揚頓挫。
初鳥原本想說些什麼作為反駁,但開口後卻又無聲閉上。
多年以來待在德幸身邊,或者說德幸一直待在自己身旁,他當然比任何人都要懂德幸的想法,因此對方講的都非真相 — — 原本是很想毫無懸念如此宣告。
腦中浮過一個個自己僅是旁觀德幸的畫面,失去讀取人心能力的當下沒有絕對的驗證方法。
然而初鳥不想承認對方的話也許並非隨口胡謅。
然而無論如何都不該導出德幸不相信自己是「星」的這個結論。
「沒能反駁我的話,代表你自己其實也心中有數?」
「我只是判斷你欺瞞我也得不到任何利益。」
「所以你覺得我講這些都只是在敘舊?」視澄指指初鳥的右手:「但你的手指剛特別從馬克杯的握柄下滑一公分,這代表什麼意思你應該也懂吧。」
初鳥順著方向瞄過自己的手,平穩表情開始發沉。
Micro-gesture(微手勢),人在受到壓力或緊張等負面壓迫的時候,為了讓自己平緩下來,會不自覺反射性做出各種細小動作作為「安慰行為」。
視澄沒想到這個情報作為「手段」意外有用,也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麼容易就受到動搖,他聳聳肩,看來今天可以早點收工。
「宇津木當時告訴我,他最早跟你訂下契約還是誓言的時候,早就知道你是人類了。稱呼你為『星』只是他個人的譬喻描述。」
契約?誓言?不對,那是他和德幸的「約定」。
但是,德幸說了「那跟他期望的不一樣。」、「他才沒有許過那樣的約定。」。
那麼,他們的「約定」到底是什麼?
「將你拱上神之子地位的原因是他自己的自私,倚賴你的存在來肯定自己的生存價值,利用『至高天之星』的身份來守護只是個『人類』的你,像是幫你建立或是固定自我認同之類的吧,啊啊,用感性點的講法叫做『守護你的心』?畢竟人類都是很脆弱的。」
聽見「固定」兩字,初鳥回想起 Seodoa 不久前再次提過的「船錨」一事。
船隻需要船錨才能入港穩定停泊,失去船隻的船錨毫無存在意義。
所以,自己和德幸也是同樣關係嗎?
「現在想想,他在你身上套用『神之子』概念實在相當合適,畢竟如果你不是神派來的救世主,你就是名副其實的『怪物』了。」視澄單手推了推眼鏡:「然而看過 16 年前的事件後,任誰都會覺得是後者吧。」
「我……不!我才不是……」
過往那些痛苦的回憶刺上心頭,體內湧出的情緒翻轉平穩無波的表情,初鳥放在杯上的手無可控制地顫抖。
「也對,現在看來你就只是個『一般人』。」
都說到這個份上,「聖痕想起」卻沒有主動或自動發動,看來初鳥真如剛剛所說,現在的他就只是個普通人類。
這樣的結果連他都覺得無聊,視澄想著那個男人只要能讓眼前這個人活著,就算是這麼無趣的結局也能接受吧。
「視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就只是來領當年我的『報酬』而已。你說過了,只要你給得起的東西都可以,而我要的就是『Origin』。」
這也是只有你才給得起的報酬,視澄一邊說著一邊從位子上站起,他舉起手比過手勢,一旁的部下就將初鳥從位子上拉起,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肩膀。
「你們要做什麼?不、放、放開我!」
初鳥試著用力掙脫,然而不管他如何掙扎都只是徒勞,只讓他的表情更加狼狽。
「雖然現在看來你失去了能力,但你都在那個瓦礫中活下來了,應該不算『普通』吧。答案就去手術台上揭曉好了。」
初鳥背脊感到一陣發涼,他忿然瞪著眼前的視澄,繼續試圖掙開脫逃,然而架在他身上的兩對手則像是要拆了他筋骨般加強力道。
短短一句「帶走他」話音落下、
初鳥像是戲台上的木偶被扯離座位、
無助的雙眼沉痛緊閉、
眼淚從細長的眼眶滾落、
下一刻、
室內響起空氣凍結迸裂的巨響。
伴隨巨響的白霧快速散去,初鳥發現自己突然重獲自由,剛才壓制他的那兩人被地上升起的冰柱撞至天花板,只見外露的四肢揮舞掙扎。
週遭溫度急速降至極地般低溫,餐廳地面結上厚霜猶如地底冰湖,湖面的冰霜宛如擁有自我意識,沿著所有人的雙腿向上攀升,冰封住每個人的行動 — — 除了初鳥以外。
留意到自己身體產生變化,初鳥困惑抬起雙手,他的手臂輪廓正在發光,而且不只手臂,他的全身上下都發出相同光芒。
初鳥低頭撫著胸口,他能感受到光芒是從自己體內發出。
這個光芒有著金黃之色,就和德幸當年眼中閃過的顏色相同。
宇津木聰果的想法在此刻得到了實證。
「『嘆息之川』嗎?」
視澄打量週遭像是地獄底層的景色,最後視線回到初鳥身上。
「不只讓路西法活命,就連迄今都還守在路西法身旁,那個男人的執著每次都讓人大開眼界。」
儘管視澄的身體也同樣被冰湖囚禁,他的語氣仍一如往常冷漠。
初鳥豎起眉毛看他一眼後快速轉身,從冰湖中為他闢開的唯一道路逃離現場。
* * *
初鳥用盡全力在路上奔跑,然而他的腦內卻比任何時候都還要來的清晰。
身上光芒逐漸消退,他知道那個光芒 — — 因子並沒有因此消失,而只是暫時回歸到他體內歇息。
點點細雨落在他的身上,降雨的日子時常給他難過的回憶,然而這次卻為他刷洗記憶,沖去那些朦朧不清的部分。
直至此刻,或許是透過體內那個因子的幫助,他終於取回在地底審判之刻他遺失的記憶碎片。
當時的他確實用上聖痕操控藤蔓,封住德幸所有掙扎,意圖將他拖向地獄的入口。
然而,在看見德幸眼中落下淚水的那刻,他遲疑了。
而這個遲疑,改變了所有後續發展。
下一剎那的德幸掙脫藤蔓,巨大的烏骨翅膀再次升起,籠罩住棺木中的初鳥。
在業火之中,在漆黑夢裡,德幸對初鳥微笑,道出他生命中最後一段話 — —
「創。」 (美麗卻又殘酷的,我的「星」)
「我的愛是為了侍奉你而生。」 (儘管那份愛成為你的枷鎖)
「我的全身上下都由你所賜予。」 (不論是信仰、肉體、生命還是我所擁有的世俗之物)
「現在我將『全部』都還給你。」 (除了我自身的「愛」以外)
「所以,請你吃下我吧。」 (就算你已忘卻我的約定)
「吃下我,然後活下去。」 (就算至高之愛離你遠去)
「願你能笑著,活下去。」 這份純白之愛都會與你同行。
* * *
站在三個月前拜訪過的廢墟之地,Seodoa 看著天上白鳥攤展翅膀飛離。
他朝空中舉起不久前接過的『白色薔薇』,花朵隨著微風輕輕晃過,後方傳來碎石被踩響的聲音。
濕濡的粉紫色長髮黏在初鳥的肩背,赤紅雙眼帶著哀戚,口中呼著喘息來到 Seodoa 面前。
「呀,初鳥,看你都淋濕成這樣了,你還好嗎?」
「Seodoa……你是不是已經發現我會變成這樣、的原因?」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
他放下手上的花,對初鳥露出有些感慨的苦笑。
「從你身上發現『德幸的味道』時我也有些驚訝,在那之後我才理解大概發生什麼事情。」
「是、德幸他、讓我活下去的……對吧?」
初鳥的手指碰觸嘴唇,難過地垂下眼睫。
「德幸真正做的事情,其實是讓你以現在這個姿態活下去。我之前去了趟至高天研究所東京本部,那邊實驗棟中仍保存著些許至高細胞,只是像休火山那樣停止活動而已,你可以懂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至高細胞並沒有依照初鳥計畫完全滅絕。
既然如此,初鳥就不可能脫離葡萄樹根幹的身份。
「所以,我依舊還是『Origin』。」
「沒錯,因此你在三個月前不可能喪命。然而如果沒有德幸,依照你現在失去『聖痕想起』的狀況來看,就算你還活著也會被瓦礫埋沒,不知道以怎樣的型態下存在。我的話不會把那種狀態稱為『活著』,我想對德幸來說也是。」
雖然德幸可能沒有想過那樣的結局,但他所追求的目標始終如一。
— — 就算多一分一秒也好,希望初鳥可以活下去。
「是德幸在死前把自己體內的『石頭』傳給了你,『它』給予你肉體,把你恢復到現在這個模樣。」
因為他那名為約定的「願望」,是期待初鳥能展露笑容。
而擁有能夠轉換生體構造的「Lapis Philosophorum(賢者之石)」也依照他的期望運作。
「……或許它還給了你其他東西吧,就像是至高細胞會受到前宿主影響那樣。」
初鳥腦中浮現夢境的世界,那些實際發生過的事情彷彿濃縮凝聚於夢中,現在的他已經能理解那段孤獨旅程包含的意義,胸前的酸楚擴散上眼睛跟鼻子。
「嘛啊,該說一切都是因為愛的力量吧。」
「愛……」
夢裡德幸守護的那份愛,就算在他被侵蝕染黑後,也依舊純淨雪白。自己多年來也都是倚賴著這個愛才得以走過每段時光,甚至在對方死後也能繼續前進。
「我明明收過了他的『愛』,然而,我卻從來不曾和他深談他的、還有我的想法以及願望。」
初鳥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提起認真的眼神。
「我雖然很感謝他的愛,但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聽見對方沒有用「神之愛」去取代「結局」的說法,Seodoa 勾起嘴角,心中為對方的改變感到欣慰。
同時也感到諷刺與惋惜。
「該說慶幸還是不幸呢?現在的這個世界沒有被寫好的『後續道路』,因此,對你來說並非『真正的結局』。」
他停頓想了想,再來的發言應該在這裡說出來也沒關係吧?
「但是,德幸讓你多活過的這三個月之所以會存在且被認知,也許是因為有某個和『神之愛』一樣頑固的存在吧?所以或許回到正確的道路後,你可能還能認知到這裡所發生的事情,也有機會去說出你想說的話。」
若真是如此,說不定在不影響正史的情況下,在「框架」邊緣、在書角留白的一隅,會有什麼因此改變。
「是指,我還能夠見到德幸的意思嗎?」
Seodoa 沒有回答,只是對初鳥淡淡微笑。
「啊、但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所以我就先在這邊說囉。」
「謝謝你成為我的家人。」
「永別了,創。」
在那之後,彼方的愚者見過三輪光靈。
沒有後續的世界歸回虛無。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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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為第六幕讓「六」鹿出場戲份多起來頗好()
總之下一篇終於要結局了!
下次終於有活著的德幸的戲份了!
德幸推感到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