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子璇從醫院離開的時候,沒有搭車,只慢慢在路上走了好一陣子。
她一直想著知更鳥之亂裡她所失去的,想著從嚴夕雨回來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想著從小西失蹤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
想著子青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模樣。
在跟她爸爸連繫過後,她沒有辦法不去把所有的事情都連繫起來,沒有辦法不去想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在終於走到家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了要面對一團糟的屋子跟一片漆黑的孤寂感,但屋裡卻亮著小小的燈,像平常子青跟小西給他等門時候留的那盞燈。
她在門口站了好一陣子才進門,不意外的,她走進客廳的時候,看見了景慎行。
「回來了。」他一如往常的朝她露出溫柔的笑容。
客廳裡的一團混亂已經被收拾好了,她走到景慎行面前坐下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的望著他,「所以?下一個是我了?」
景慎行的表情僵硬了一下,朝她苦笑,「妳若這麼想,為什麼不告訴意風跟夕雨?」
「因為我一直在告訴我自己,這不是真的。」苗子璇自嘲地笑著,「我一直想我見了你就曉得了,這不可能是真的。」
苗子璇抬頭望著景慎行,「確實我見了你就曉得了,那些我不願意去承認的,都是真的。」
景慎行像是開口解釋什麼,但最後什麼也沒有說的直起身來望著她,「我不期望妳能理解,但有些事我非做不可。」
苗子璇點點頭,「我理解,把小西給那魔頭,他就會回去了,這樣人界也可以免於受害,反正那孩子早十七年前就該死了。」
景慎行沉默著望向苗子璇,而她笑了起來,「這種殺一人能救萬人的理論,你怎麼不在一發現那魔頭還在的時候就用在你兄弟身上?」
景慎行沉默了一陣子才開口:「等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不想冒險。」
「不想冒什麼險? 」苗子璇直視著他,「冒著失去他的危險?還是冒著放那魔頭自由的風險?若你還能用食嬰婆控制他,左勤就還有與那魔頭同歸於盡的能力,是他不肯還是你不肯?」
「是我不肯。」景慎行深吸了口氣直視她,「我當時太年輕,我認為我能解決,我認為我能找出方法,但我錯了,這些錯我都無法彌補,我只能做把損失控制到最小的事而已。」
「損失?」苗子璇仍然笑著,「這就是你從來不親近小西的原因,你一開始就當他是個可能會有的損失了。」
景慎行沒有回答,苗子璇又覺得好笑的開口:「那子青是什麼?附帶損失?你不肯冒險失去你的兄弟,而我的兄弟就是附帶損失?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要跟我解釋這些。」
「子青沒事,妳知道鎖魂咒不會傷害到他。」景慎行平靜的說。
「我當然知道,那是我教你的。」苗子璇苦笑著,「我就教過你鎖魂咒和控鬼術,結果你全拿來對付我身邊的人,我很好奇,你害白聿的時候,想過夕雨會拿同命符救他嗎?或者是你根本不在意。」
景慎行輕嘆了口氣,「夕雨就不該回來。」
苗子璇沉默了好來,深吸著氣像是在忍著什麼,過了許久才開口,:「你還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了。」
景慎行認真的望著她,「我不想傷害妳,我也不會,我只希望妳可以理解這一點,我希望妳能避開這一切。」
苗子璇歪著頭看他,好笑的開口:「避開?你真覺得我避得開?你真認為你把小西給了那魔頭,人界就不會受害?我就能躲過這一切?」
「我總得試。」景慎行堅定的開口:「若我失敗了,小西一樣躲不過這一切,總要有人去做。」
「別把你們那些骯髒的主意講得那麼悲壯,左勤拿他親生子去獻祭的時候就該知道總有一天那魔頭會反噬,我也真好奇他怎麼能撐過這麼多年,親身體會那種神智一分一秒被鯨吞蠶食的感受,他不痛苦嗎?」苗子璇笑著,「你看著他,不痛苦嗎?」
「妳想像不到。」景慎行的神色冷了下來,不復平時的優雅神態,「但這是他該承受的,他不能死,死了那魔王就自由了。」
苗子璇並不覺得左勤是那麼能受苦的人,他一向自我而且任性又驕傲,精神跟身體都被慢慢侵食的痛苦並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他能忍受這麼多年一定有他捨不下的東西。
但這麼一想,苗子璇卻突然理解了他是怎麼撐下來的,她用著幾乎是同情的目光望著景慎行,「你對他用了同命符,他的命綁著你,所以他不能死,至少因為你,他不會找死。」
景慎行像是有些訝異她能想到這點,但隨即又淡淡地笑著,「是,景修只寫了三張同命符,一張他給了夕雨,一張我要走了。」
「如果我們站在同一邊,我肯定要同情你的。」苗子璇笑了笑的,伸手把頭髮撥到耳後。
「子璇,別跟我作對。」景慎行的神情帶著苦澀。
苗子璇沒有回答,只是突然的開口問:「我爸也有一份嗎?」
景慎行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他沒有參與我的計劃。」
「但你說服他不要礙你的事,就跟你現在想說服我一樣?」苗子璇只覺得可笑,「在知更鳥之亂後,我一直教子青總有一天他或許也會遇到這樣的戰役,他要懂得保護自己,但也必需要勇敢面對他的敵人,害怕並不可恥,可恥的是逃避,你現在要我違背我所有教過我弟弟的,獨善其身的躲起來?」
「這是為了要活下去,子璇,為了一場這樣的戰爭失去生命並不值得誇耀。」景慎行嘆息著。
「我本來覺得這都對我無關,我只要保護好那兩個孩子,等夕雨他們把小西帶回來就好。」苗子璇自嘲的笑著,「如果你沒有來的話,或者說如果我沒有發現原來我不知不覺變成你的幫兇,也許我就這麼做了。」
苗子璇望著這個曾經在心靈上最親近她的男人,她幾乎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你一輩子都小心翼翼的算計每一件事,把身邊每一個人都拖進你的計劃,你一定以為你能說服我才來的吧?如果你今天說服不了我,你想怎麼樣?殺了我?」
「我不會傷害你。」景慎行望著她,神情依舊溫柔,「我想,我只是錯估了我對妳的重要性。」
苗子璇笑了起來,「不,你沒有錯估這點,你沒辦法說服我只是因為你沒有正確的看待我,若你有的話,你就不會這麼不瞭解我。」
景慎行愣了一下,而苗子璇只是顯得落落大方的笑著,「你從來沒把我當女人看,對你來說我就像個孩子,你覺得我把你當成景修的替代品,我失去了景修所以我離不開你。」
景慎行的神情有些微妙的尷尬,而苗子璇只是接著說:「我這輩子都在等一些不會把喜歡說出口,或是死了以後才敢說出口的人,我確實愛著景修,我想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忘記他,但我從來沒把你當成景修的替代品,我以為你從來沒試著去瞭解是因為你在意年紀的關係,我總以為我年紀再大一點就可以解決這個差距,但我現在理解了,對你來說我也不過只是個你可以操控的棋子,而你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我,若你有,你根本不會試圖說服我。」
景慎行像是想說些什麼,但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也無法否認。
苗子璇也沒心思多跟他周旋了,沉默了一陣子才開口:「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你大可以去做所有你要做的事,但不要指望我只會躲在這裡。」
景慎行也沒有遲疑,話說到這裡也夠了,道歉沒有意義,說服她也不可能,也只能離開了。
他起身的時候,苗子璇又面無表情的開了口:「你要知道往後你要面對的是什麼,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你,你要害死了小西,我會當著所有人的面死在你面前,這樣你就懂了什麼叫沒有意義的犧牲,畢竟我也只會是個附帶損失。」
景慎行停下了腳步,凝起眉側頭望著她,「子璇……」
「你明明可以去奮戰,你卻選擇犧牲一個孩子。」苗子璇望著遠方的視線像是沒有焦點,「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景慎行了……或者,我也從來沒有瞭解過你。」
景慎行猶豫著,最後卻還是選擇轉頭離開,就在視線要離開苗子璇臉上的那一瞬間,他看見苗子璇望著前方的眼神亮了起來。
那是一種驚訝和不可置信卻又抱著希望的神情。
景慎行停下了腳步,回頭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他幾乎停止呼吸。
在沙發背後站著一個人,笑容就像記憶裡那麼的燦爛,隨意的站姿從來沒正過,他就只是站在那裡望著苗子璇,笑得深情而又快樂。
苗子璇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的人,眼淚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她意識到自己得呼吸的時候,從沙發上站起來就朝前衝去。
「景修──」
但她才跨出一步,一隻有力的手臂攔腰拖住了她,把她往後扯,她只是用力掙扎著,「放開我──」
「那不是景修。」景慎行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張符紙朝那個一直站在那裡動也不動的景修扔去。
碰地一聲響起一陣火光燃燒了起來,那個「景修」瞬間像是蠟人般的融化了。
她想叫卻叫不出口,哭也哭不出聲,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人慢慢的融化在她面前,像是惡夢重現一般,那種感覺就像是再一次用刀狠狠的剜過她的心。
景慎行原本就不是那麼擅於用符紙,他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只強硬的把苗子璇的臉轉到自己面前,不讓她再看著那個慢慢在融化的景修。
「那不是景修,他死了。」景慎行堅定而且嚴肅的望著她,平時總是溫柔的嗓音顯得十分有力,「妳看著他死的,不管妳接下來還會看到什麼,那都不會是景修。」
苗子璇用力的推開他,惡狠狠的朝他怒吼著,「那不就是你跟左勤害死他的!」
景慎行怔了怔的苦笑了起來,語氣是滿滿的自嘲,「對,我親手害死了我景家的繼承人,還差點害死了僅存的一個。」
「你根本不在意,你是左家養大的,你做的任何事都為了左勤。」苗子璇抹掉臉上的淚水,指控的瞪著他,「景修沒有在意過,他全心的信任你,他一再的告訴景言不管別人怎麼說,你是他們的叔叔,就算你向著左家也不會有害他們的一天,你是怎麼回報這份信任的!」
景慎行的臉色很難看,他留意著四周的狀況,用力按著苗子璇的肩,很認真的望著她,「我沒有辦法回報,這輩子都沒辦法了,妳說的也都對,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左勤,沒有他我九歲就曝屍荒野了,連景家墳地都埋不進去。」
苗子璇的痛苦和傷心都寫在臉上,被背叛的感受還刻在心裡,卻還是在這種時候對他感覺到同情和不捨,而這種心疼讓她對自己更感到忿怒,
景慎行緩了臉色,「她不能傷害我,但她能傷害妳,冷靜一點,保護妳自己。」
苗子璇喘了口氣,深呼吸著,突然用力推開了景慎行,一道黑影從他們之間竄過,苗子璇後退得晚些,手臂上已經出現幾道血痕。
景慎行瞪著那個伏在前方牆角邊的佝僂身影,雙手揚著利爪,怨毒的眼睛直盯著他。
苗子璇沒有去管手上的傷,伸手從手邊的櫃子裡抽出她的銀鍊,帶著忿怒和氣勢毫不猶豫的甩向食嬰婆身上。
食嬰婆還瞪著景慎行,沒料到苗子璇的反應那麼快,銀鍊甩到她身上的時候,差點把她不齊的魂魄又給打出來。
食嬰婆慘叫了聲,滾到旁邊沙發背後低吼著。
苗子璇把手上的銀鍊纏了幾圈在手臂上,深吸了口氣,視線直盯著食嬰婆,出口的語調卻很平靜,「出去。」
景慎行過了幾秒才意識到苗子璇在跟自己說話。「我不會把妳一個人放在這裡。」
「你能做什麼?你身上的符總不帶超過三張,更不用說你符用得不好,你向來只用腦的,能幫上我什麼忙,我死了不正稱了你的意。」苗子璇平淡的回答,所有的專注力都放在跟食嬰婆對峙上。
在景慎行還想說什麼之前,苗子璇又不耐煩的開口喊著:「你讓我分心,出去!」
景慎行閉了閉眼,他知道苗子璇的意思,只考慮了不到幾秒,咬著牙轉身走出門,最後一眼只見到她拉著手上那一圈銀色長鍊衝向前去。
而他只是狠心轉過頭沒有再看任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