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11/2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異聞─無代誌

隔壁傳來嬰兒崩潰般的哭聲已經持續了三天。
我將餐桌上的餐具一一放入水槽中,扭開水龍頭放任水聲淙淙響著,也沒能轉移我的注意力,只好揉著太陽穴大聲抱怨。
「哇!」
哭聲一起,我的身體也跟著抖了一下。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這樣的暴哭,每天都會不定時的重複上演,在你覺得可以好好休息的那一剎那,冷不防地開始侵蝕我的耳膜。
如果是只有白天吵那就算了,但連晚上也這麼哭就未免太過分。而且最糟糕的是這並不是幾分鐘的事,而是持續了好幾天反覆上演相同的狀況。我自認為脾氣還算不錯,以往隔壁也未曾發生過這種情況,總覺得體諒一下還算過得去,這也是為什麼到現在我都還沒有向隔壁抱怨的主要原因。
但人的忍耐總有個限度,再這樣哭下去,我很確定等等崩潰的就是我了。
我靜下心來試著撫平情緒,依稀聽到隔壁鄰居試圖哄睡小孩的歌聲。
那聲音細細柔柔,彷彿絲線一般,和著哭聲一同扎進了自己耳裡。
「唉。」我長嘆一聲。
想起新婚不久的丈夫因公務出了遠門,這段時間裡幾乎沒有對象可以面對面聽自己吐苦水,更別說幫忙解決耳邊的困境。但如果想安穩的繼續住在這裡,問題還是得趕緊解決。
我一邊擦拭著廚房流理台,一邊盤算等等要怎麼去和鄰居抱怨這件事,請他們好好安撫自己的小孩。畢竟這種哭法,我不是要打電話給環保局檢舉噪音,就是很有可能得打給社會局通報了。
我把水擰乾,仔細地將抹布攤平,心裡打定了主意。
這是棟新落成的大樓,住戶還不多。這一層樓現在好像也只有我這一戶,也難怪鄰居敢肆無忌憚讓小孩這樣放聲大哭,也許他們根本沒想到隔壁還有住人吧。
叩叩──
我出了家門向右邊走了幾步,對著貼上大大一個春字的門敲了敲,門後很快便窸窸窣窣有了動靜。
「有什麼事嗎?」眼前是一個頭髮花白但臉色紅潤的的老人──說是老人,但是他的身形相當高大健壯。結實的臂肌像是鐵打一般,看上去就相當嚇人。
「有什麼事嗎?這應該是我該問的吧。」我將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只發出個簡單的音節,生怕被誤會是來找麻煩的。
我趕緊收回詫異的目光,悄悄地偷看屋內一眼,裡頭擺設相當簡潔,幾乎沒有多餘的雜物。客廳中央有一台嬰兒床,那擾人的哭聲來源正肆無忌憚的放送中。
「你們家的小孩已經哭了好幾天了。」我語氣有點不滿。這也沒辦法,就算知道嬰兒哭鬧是難以避免的事,但畢竟連續哭了這麼久,早已超越我能忍受的極限了。
「抱歉抱歉,我很盡力了。」老人臉帶愧疚,一邊陪著笑,一邊鞠躬道歉。那和他身形毫不相配的態度形成極大的對比。
我趕緊揮揮手,比起這些我更想要盡快解決這些問題。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我說。
「弟弟一直哭,但是我一直找不到原因,只好抱著,但好像更嚴重了。」老人搔著頭,一臉不好意思。
「怎麼會只有您在顧小孩?他的父母呢?」
老人露出了相當為難的表情,說:「這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我也在找他的爸媽。」
我微微點了頭,不再追問下去。看來有什麼難言之隱,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事還是不要多問的好。
「我來看看吧。雖然我還沒有小孩,但是應該可以幫點忙。」
「真的嗎?喔真的是太好了,感謝老天!」
有這麼誇張嗎?我微微一笑,覺得這老先生雖然看似虎背熊腰,說起話來卻十分可愛。
我踏進屋內,總覺得哪裡屋內有些古怪,卻又一時半刻說不上來。大概是令人煩躁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加上幾天沒睡好的精神有些不濟,導致整個人有點昏昏沉沉的,看什麼東西都有些模糊。
哭聲的來源正在嬰兒床內躁動著。我靠近一看,一張可愛的小圓臉映入眼簾,細緻的眉毛和五官使他看起來非常清秀,儘管哭皺了臉,卻難掩他天生的可愛。如果不是方才那老人稱呼嬰兒為「弟弟」,他看上去倒十分像個女孩子。只是如此可愛的寶寶,哭起來卻如同天崩地裂,絲毫沒有在客氣的,好像眼淚不用錢似的,宏亮的聲音更是比炸彈還響。雖然我沒聽過炸彈爆炸的聲音,但應該相去不遠了。
「怎麼樣?有頭緒嗎?」
我抱起嬰兒,輕輕搖了幾下說:「他喝過奶了嗎?」
「當然喝過囉,他在哭的時候我就想說是不是肚子餓,所以很即時就餵了,嘿嘿──啊不過他還是一直哭,我看應該不是喝不夠吧。」
我摸了摸弟弟的屁股,檢查了一下尿布,也是新換不久,並沒有尿溼的痕跡。
「這就奇怪了,不會是生病了吧?你這邊有額溫槍嗎?」
「那是啥?是一種槍嗎?」老人一臉疑惑的問。
「都這個時候就別開玩笑了,就是量體溫的啦。」
「體溫喔,我都用手摸捏,好像沒有發燒啊。」
我摸了摸額頭,的確是沒有發燒的跡象。不過這也太隨便了,畢竟用手測體溫還是會有誤差,這老人未免也太漫不經心了吧。不過歸根究柢,還是把小孩丟給他一個人照顧的傢伙問題最大,實在有夠不負責任的。
「我打個電話求救。」
我拿起手機,卻發現這裡一點訊號都沒有,只得走出屋外找地方撥電話。直到走進自家門外這才勉強打通。
「喂?怎麼啦?想我了嗎?」救星的聲音充滿磁性,害得我眼淚差點滴了下來。
電話那頭是我那剛辦完婚宴三天,連蜜月都來不及渡,就被公司派到外地的丈夫。這幾天雖然都會通電話,但見不到面的痛苦還是酸酸地盤踞在心頭。
我簡單報告了目前的狀況,根據他本人的自我介紹,他從小就會為擔任保母的婆婆幫忙照顧孩子,算是對照顧小孩相當有一套,以前我不信,但現在可有個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了。
「快幫幫我啦,不然隔壁不知道還要哭多久,我快受不了。」
「嘖嘖,照妳的說法,他尿布沒濕、奶也餵了,有試過塞奶嘴哄睡了嗎?」
「是沒有塞過奶嘴啦,我好像沒有在他家看到類似的東西,要去買嗎?」
「等等,不對,我想應該不是,妳說寶寶哭好幾天了,如果是想睡哭累大概也會睡著吧,如果沒有發燒的話會不會是腸絞痛啊?」
「那是什麼啊?是生病嗎?」我不禁有點擔心了起來。
「算是很常見的情形啦。有可能是老先生餵奶餵得太急,結果吸太多空氣導致的。」
「那我該怎麼辦?是不是帶他去看醫生比較好一點?」
「先別緊張,妳試試看拍嗝後輕輕按摩他的肚子,看看有沒有改善。」
他在電話中交代了拍嗝和按摩的細節及方法,接著我便帶著一臉茫然切了電話,畢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我毫無把握自己可以辦得到。
電話掛斷後,那試著哄嬰兒的歌聲又不知從何處細細地響起,輕柔又綿密,彷彿不存在這世界上的聲線一點一點順著空氣鑽進了耳內。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囝仔人驚著無代誌
土地公會保庇 保庇你細漢好搖飼 保庇你大漢會順適 會順適
這次的歌聲清晰很多,但聲調卻明顯不是那位老人喉嚨唱得出來的聲音,但歌聲結束後,那響徹雲霄的哭聲又再一次衝擊我的耳膜。
我收起疑問,趕忙又回到屋內。
見到我回來,老人趕緊把他抱在手上的寶寶交給我,一邊跳著腳說:「找到救兵了吼?快點快點,我也拿這小子沒轍啦。」
「真是的,怎麼就這樣把孩子丟給您一個人啊!」我將手撐在寶寶的胸前,試著把他抬起,但第一次抱嬰兒的我接觸到軟綿綿的軀體,一時讓我驚慌不已。好不容易讓他整個身體垂軟地靠在我的肩上,頓時間有種相當奇妙的感覺。好像彼此熟悉似的,他的哭聲和緩,我不再手忙腳亂,兩方都安心了下來。
我用弓起的掌心生疏地拍著嗝,生怕太過用力反倒把人弄傷了。寶寶也識趣地貼在我身上沒有掙扎,儘管還是放聲哭著,但已不像先前那樣暴哭。
過了好一會兒,總算聽到打嗝的聲音,像是不知道積蓄多久的水池一般一口氣試釋放了出來。
「這樣可以了嗎?」老人帶著如釋重負的神情問。
「還沒呢。」我將托著寶寶的後腦,將他平放在嬰兒床上,他的表情像是有百般的不願意,皺著臉就要張嘴哭。
「不哭不哭,阿姨幫你按摩。」我照先生教的方法在他的肚子上反覆按摩著,又輕輕抬起他的小腳,想幫助他排氣。
我凝視著寶寶的眼睛,總覺得他有些面熟,像是久別重逢般,有些難以言喻的感受在心上翻攪。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感覺卻十分熟悉,也許這孩子天生就有種魅力,非常得人疼愛吧。
在按摩過後,寶寶一連放了幾個響屁,哭聲漸漸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頑皮的笑容,我看著他揚起的嘴角,不知不覺也笑了起來。
「終於甘願了啊,這小子真的有夠難搞的。」老人搖搖頭,對著我苦笑。他也是一臉疲倦,感覺也是被折磨了好幾天。
「好了,接下來就交給您了,接下來在餵奶的時候可別太急了。」
「那等等如果這小子餓了,我可以再找你過來幫忙嗎?」
「不要,別開玩笑了。」我笑著站起身,看著昏昏欲睡的寶寶,如釋重負地退出屋外,關上門的前一刻我的目光都停在那嬰兒床上。
「哈哈哈,當然是開玩笑的啦!」老人送我出了屋外,露出他豪邁的笑容說:「不用擔心,妳一定會是個好媽媽的,再見囉。」
喀擦──我順勢關上大門。
我用力地呼了口氣,對於自己解決了一件大事而感到無比的成就,更重要的是惱人的音源消失了,接下來只要老人餵奶時多注意一點,寶寶大哭的情形應該就不會再次發生吧。
我摸出口袋中的手機,想傳個訊息和先生展現自己的成就,這才發現手機顯示著好幾通的未接來電。
「什麼嘛,不過是幫小孩拍個嗝而已未免也太大驚小怪了,就這麼擔心我弄傷人家喔?」我心生不滿地回撥,打算待會把我的成果好好加油添醋一下。
「喂,妳總算接電話了!我剛剛打給妳的時候怎麼都沒有訊號?我們家訊號有這麼差嗎?」
「怎麼,換你想我了喔?」
「不是啦,我是想問一下,我們家隔壁什麼時候有住人了?」
「這有什麼問題嗎?可能這幾天搬來的啊,雖然你一個禮拜不在家,但這幾天內有鄰居陸續搬來也不奇怪吧。」
「呼──」電話那頭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妳說我們家隔壁是指出門後往右邊走嗎?」
「對啊不然呢?」
「妳看仔細,我們家就是那層樓的最右邊間了,怎麼可能會有住戶!」
「你在說什麼啦──」我不耐煩地撇過頭,這才發現一個被自己忽略許久的事實。
出了家門後,右邊只有一面長長的落地窗,窗外還看得到遠方的市景,閃爍的燈光比星星還耀眼。
但就是沒有門。
不要說是門了,連容納一戶的空間都沒有。出了家門往右走不到兩步就會撞上這面窗戶。
我傻在原地,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距離宛如隔著銀河似的,既遠又沉,漸漸地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耳邊迷迷糊糊地依稀能聽見,一首熟悉的旋律迴盪在耳邊。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囝仔人驚著無代誌
土地公會保庇 保庇你細漢好搖飼 保庇你大漢會順適 會順適
我想起進了那老人的屋內後,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這時候才察覺,那房裡的一切,除了嬰兒和老人以外,通通都相當的模糊。並不是指「記憶」的模糊,而是目光所及的一切看上去都相當模糊,屋內的一切彷彿僅具有形體,卻不包含細節一樣。
「我想我是累了,該睡覺了吧。」不管怎麼說,至少惱人哭聲的來源已經不存在了,我也懶得去探究剩下的東西了。
我很快地切斷電話,躺在床上後不再去想剛剛發生的事情,很快就進入睡眠之中。無論剛才的遭遇是不是我在作夢,我現在都只需要好好睡上一覺。
一年後的某天,我想起這件令人嘖嘖稱奇的怪事。
原因並不是心血來潮的回憶,亦非茶餘飯後會拿出來說嘴的怪談趣聞,而是我在產房中聲嘶力竭的大戰後,抱上自己孩子那一瞬間的感想。
我並不感到意外,倒不如說也許自己一直在等待這天的到來,腦海裡響起了旋律,忽遠忽近地捉摸不定,卻又令人感到親近又安心。
我低頭看著他。
那是一張可愛的小圓臉,細緻的眉毛和五官使他看起來非常清秀,儘管哭皺了臉,卻難掩他天生的可愛。看上去總覺得他有些面熟,像是久別重逢般,有些難以言喻的感受在心上翻攪。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感覺卻十分熟悉,也許這孩子天生就有種魅力,非常得人疼愛吧。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