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息

吳小姐是台北信義區的小上班族，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套房，十坪大小，裝潢豪華，還附有一張非常舒服的大床，但房租卻異常便宜，住了個把月，各方面都很滿意，唯獨晚上睡覺會隱隱聽到喘息聲。

工作空檔時，她偶爾會把這事拿出來和周遭的同事討論，但任誰也沒當一回事。

「也許是太累了吧。」吳小姐心想。

這一個月來，每天下班的時間大概都接近晚上八點鐘，如果加上用餐時間，到家時基本上都相當晚，更不用說這陣子公司瘋狂的加班了。

「最近還好嗎？」吳小姐在茶水間倒水的時候有點心神不寧，沒注意後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是小湯，和自己同期進公司的男性同輩，兩人年齡相仿，興趣也相似，擅長游泳和衝浪的能力除了自己他嘴上的誇耀，更直接反映在他有些黝黑的皮膚上和身材。吳小姐對他一直有相當的憧憬，打從進入公司以來兩人互動就非常密切。

但遺憾的是，小湯有個交往快十年的女朋友。從其他同事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後，儘管失落，吳小姐還是和他保持適當的距離，畢竟他也不想當介入別人感情的第三者。

小湯大概也在那時候感覺到了兩人關係的變化，識趣地減少兩人的非業務上的往來，頂多就是在吳小姐搬入新家時送了一塊玉製的擺飾，說是可以改善風水。也算是相當得體了。

「沒事，我最近好像太累了，有時候都還會出現幻聽。」

小湯臉色有些擔心，說：「這樣哪叫沒事，這種情況通常不是應該去看醫生嗎？」

吳小姐搖搖頭，不自覺地跺了一腳：「現在這時候，哪有時間去看醫生，下班都幾點了……。」

「總不能就這樣不管吧。」

「沒事的，我沒問題，再觀察幾天看看吧。」

吳小姐裝好水便從小湯身旁縫隙鑽了出去。她沒說的是，每晚她聽見的喘息聲，是打從她入住的那天開始就發生，至今已過了一個月。

這晚，到家時已經超過十點了。

吳小姐疲憊地脫下外套，鬆開襯衫釦子，沉沉地坐下，任由自己埋入鬆軟的沙發中。

她閉上眼，正試圖擺脫今天的疲勞，一邊嘆了幾聲。這間裝潢華麗的套房再美，從自己搬進來到現在都還沒能好好享受。甚至還有好幾個紙箱還堆疊在房間的一隅，還沒有空好好整理。

光是生存就足以累死自己，怎麼還會想浪費體力來生活呢？

吳小姐進了浴室，弄了條濕毛巾敷在自己的眼睛上後走進臥房，她聽隔壁部門的同事說這樣可以減輕疲勞。也不知道有沒有用，總之還是照做了。

這次她脫下襯衫，脫下裙子，「砰」地一下躺在床上。這張大床是她唯一個依歸，最後的救贖。這世界上多得是不順心的事，但至少床不會背叛自己。它忠誠地在那裡，靜靜地等候自己，宛如包覆著花蕊的外衣。

時間不知流淌多久，吳小姐突然驚醒。

沒來由地，可能是出於一種生物的本能，她倏地睜大雙眼，精神緊繃得連自己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不──不只是不對勁，這種異樣的感覺，像是有人在某個角落盯著自己。

有個什麼東西就存在於這個房間！

她能明確感受到這種異樣並非毫無根據，因為她聞到房間裡充斥著另一個人的氣味。

人類對於異於自身的味道相當敏銳，尤其對於獨居的人來說，任何自身以外的存在突然侵入自己的領域，那都是顯而易見的冒犯。

吳小姐坐起身，想嚥口口水，這才發現自己連吞嚥都有困難，只能雙眼直盯著臥室之外。

客廳的燈還是亮著，走道延伸至臥房毫無阻礙，只要門沒有關上就能直接看見客廳及玄關的狀況。

一個漆黑又模糊的身影就站在客廳。

而那道黑影就直挺挺地站在客廳的電視櫃前，沒有五官、四肢任何清楚的形體，只有一個看起來像是頭的部位。

她傻了眼，想趕緊站起身關門，卻發現不管怎麼樣，自己都只能維持相同的坐姿，動彈不得。

「嚶──」她奮力掙扎，不經意地哀嚎出聲。

黑影像是察覺得到了自己存在，那像是頭的位置動了一下。隨即朝自己快速移動了過來。

「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黑影靠近，那像是每天徘徊在耳邊的喘息聲一步一步貼向自己。

吳小姐想叫，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所幸，她還能閉上眼，只是當視覺被漆黑取代，剩下的便是更加清晰的喘息聲環繞在自己的四周。

她覺得心臟快要停止了！

「呼、呼、呼──」

「......。」

就在吳小姐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暴斃的同時，那喘息聲乍然停止，一切風平浪靜。

她緩緩睜開眼，用力抽了口氣。

「走掉了嗎？」吳小姐睜開眼後發現自己的脖子終於能轉動了。

這下可好，原來這不是因為自己疲勞過度的幻覺，而是貨真價實的撞鬼。看來這下非搬家不可了吧。

她感到一身涼意，現在才想起自己方才沒把上衣穿上就睡了，她頭也沒回，隨手在床上翻找衣物。

這時不知打哪來的一雙手突然抓住自己，她猛一回頭，隨即大叫了出來。

黑影交纏住自己的手，一邊喘著氣。

「呼、呼、呼──」

吳小姐昏了過去。

今天上班時吳小姐很難得地遲到了，她是以準時出名的優良員工，以全勤獎金為目標的獎金獵人。

唯獨今天她失魂落魄地在打卡鐘前緩慢操作著。

「你今天看起來真的很不妙，確定真的不看醫生嗎？」小湯遞上一杯加了牛奶的咖啡。

「謝謝，但我覺得應該是沒有用……。」

「你就這麼不相信醫生嗎？」小湯雙手環抱在胸前，健壯的手臂看上去令人十分安心，可惜自己碰上的不是小偷，沒辦法用物理的手段解決。

「不是，我想……醫生沒辦法解決我的問題吧。」吳小姐揮揮手，叫小湯再靠近一些。「如果我說我是見鬼了……不是玩笑話，是真的租到好像有問題的房子，你信嗎？」

吳小姐本來不想要把這話說給小湯聽，但昨晚的衝擊實在太大了，如果不找個熟識的對象來傾訴，再這樣下去就真的要看精神科了。

「呼，我還以為是什麼問題勒，原來只是見鬼喔，那我就放心了！」

「煩欸，不要在這個時候開我玩笑啦。我現在是真的很困擾，已經被這個現象折磨一個多月了。」吳小姐翻了個白眼，甩手在小湯手上打了一掌。

「對不起對不起，哈哈哈──」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信，當然信。」小湯從身後拿出皮包，在裡面翻出一張名片。

「舒月廳，這間店可能幫得上忙。」

「這間『店』是賣什麼的？為什麼說他們能夠幫忙？」吳小姐接過名片，一臉疑惑。

小湯表情有些微妙，說：「這間店本業是賣一些舊書古董，但好像有負責驅邪的業務，因為我沒認識什麼宮廟師傅的，只有這間店你可以打電話問看看。」

吳小姐大概是死馬當作活馬醫，或是想抓住溺水前的最後一根浮木的心態，在中午休息的時間打了電話去詢問。

「蛤？驅魔？」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稚嫩，聽起來就是個小孩。

「呃──你們沒有負責這個嗎？」

「也不是沒有啦，只是說第一次遇到有人真的打電話來約這個的。」

吳小姐開始覺得懷疑這間店是不是正當經營，也許根本是詐騙也說不定。

「啊，總之你先不要掛電話，留個地址給我……啊信義區……夭壽喔，這大戶喔。」電話那頭一邊抄寫著地址一邊調侃著，總之吳小姐覺得他很吵，有點討厭，但說話不加修飾的語氣又有點可愛，很難讓人對他發脾氣。

「對了齁，我們這邊案件完成後聯絡方式就會銷毀，不會給透漏給別人，這個妳放心啦。晚上大概九點會有人到妳那邊，這時間應該OK吼？」

「嗯，可以。」吳小姐簡單答應後迅速掛了電話。

晚上九點，吳小姐在家門外等候。

沒多久就看見一名身穿紫色連身裙的全身異常蒼白的女子，優雅地從電梯走出。

「您好，吳小姐。」女子聲音優雅且溫柔，說：「我是舒月廳的負責人。」

「啊，怎麼會？」吳小姐有些嚇到，和她的想像差了十萬八千里。原本她以為處理這種事的都是什麼大叔或老人之類的人物，這名女子的外表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年輕一些，真的有能力解決這種事嗎？

簡直就像是──

「該不會是詐騙集團吧？妳想說這句話？」

「呃──沒、沒有……」吳小姐心中的話被一語道破，頓時不知所措。

「沒關係，我習慣了。那麼，請開門吧。」這位劉小姐蒼白的手向門口一伸。

吳小姐快速開了門，紫衣女子率先踏入了屋內。

屋內一如往常，看上去並沒有任何異樣，也聽不見那令人噁心的喘息聲。

紫衣女子在客廳走著，最後在電視櫃前停了下來，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轉頭對著吳小姐說：「我來確認一下妳的要求，是要驅魔呢？還是有其他的問題？」

吳小姐不耐煩地說道：「當然是驅魔啊！不然我找妳來做什麼？難道找妳們來看風水嗎？」

紫衣女子點了點頭，說：「好，那就驅魔優先吧。」

她一翻掌，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個三吋左右的方形木盒，看上去相當別緻，也是一件昂貴的古董。

木盒緩緩地流露輕煙，一股荷花香氣從木盒裡竄出，瀰漫著整間屋子。

紫衣女子眼神十分淡然地看著煙的流向，忽高忽低地向是在找什麼似的，最後停在電視櫃前位置。

煙霧盤繞在原地，很快地圍成了一個人形，一個漆黑的形體也在煙霧中緩緩顯現。吳小姐不禁驚呼一聲，這個月以來騷擾自己的罪魁禍首終於落網了。

黑影隨著煙霧開始動了起來，慢慢地靠近紫衣女子。

「啊，劉小姐小心！」

「沒事的。」

她伸手搭在黑影上，慢慢說道：「他本來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就像勞碌的普通人一樣，辛苦了大半輩子終於買了間小套房。想說接下來的人生大概就一帆風順了。」紫衣女子將木盒在黑影上繞了繞，繼續說道：「但卻在某一天的晚上，剛忙完工作的他從一樓走樓梯回到家中，卻一時因為過度疲勞導致的心肌梗塞，倒在這只有自己的家中，最後一覺不起。」

紫衣女子回頭望向吳小姐：「是不是相當可憐呢？」

吳小姐眼睜睜地看著煙霧將黑影完全包覆，一句話也說不出。

最後煙霧像是變魔術一般的倒流回木盒中，黑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必是連同煙霧一起回到木盒裡的吧，整個房間再度回復平靜。

唯一剩下的，是屋內那股淡淡的荷花香氣，像是驅魔完畢的印記般遺留在空氣中。

「太厲害。」吳小姐打從內心發出驚嘆，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這種驅魔方法，他以為要搖鈴還是念經之類的，他還在擔心萬一驚動到鄰居時要怎麼解釋。這裡的住戶肯定不會接受房子有鬼的事實，尤其當問題牽扯到房價的高低時，任何人都不可能太友善。

「不會，我並沒有特別做什麼，只是邀請『他』一起離開這裡罷了。」

「這我就聽不懂了，不過，總而言是還是太感謝了！」吳小姐從錢包掏出了談妥的委託費用遞給紫衣女子。

「一共是三千元，點收完畢，這項服務舒月廳沒有開發票喔，沒有問題吧？」紫衣女子將鈔票握在手中，一個翻手錢就消失了。

「這間店大概還有變魔術的服務吧。」吳小姐心裡想。

「啊，對了。」踏出屋外時，紫衣女子回頭對吳小姐說：「屋子髒了再找就可以了，住不舒服就換地方，是人類遷徙自由的體現。但是有些東西打碎了就很難復原，妳還是好好想想吧。」

「大概是覺得在這裡租房子的人都捨不得這環境吧。」吳小姐笑了笑，不以為意地送她離開。

「說到底這也是忌妒。」關上門後，吳小姐累攤在自己的沙發上，一個月以來的壓力總算得以釋放，那魔幻般的驅魔儀式在眼前展現，似乎也有將自己帶離現實的夢幻感，這不真實的感覺意外地讓自己得以解放。

吳小姐脫了上衣，閉上眼將自己舒服地埋入沙發和枕頭之間。

「呼、呼、呼──」

「等、等等！」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吳小姐慌了，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喘息聲又四面八方的沁入耳內，進入了皮膚，滲透整個大腦。

那急促的聲音不是幻覺，她很確定這是從不知何處發出，真實存在的聲音。

「到底想要我怎麼樣才會放過我」她大聲尖叫。

幾近崩潰的吳小姐大喊者，開始抓起枕頭摔在地上，她已經控制不了自己，她只能藉由其他的聲音來取代這個噁心的頻率。

她扯開了電視將它摔在地上、高高抬起音響再重重砸下，她將櫥櫃裡所有杯盤通通掃出，瓷裂的聲響響徹了整棟大樓。

「該死的，難道是要我去死才肯罷休嗎！」她憤恨地拿起被摔破的瓷杯碎片，對準手腕準備劃下。

這時一個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電視櫃上一塊玉製擺飾，圓潤透光，青色的湛芒像極了在月亮上暈了個圈。

是小湯在自己搬入新家時送的喬遷之禮，當時她可興奮得不得了，除了這玩意兒看上去非常美以外，這還是自己憧憬的對象所送的禮物。

但現在看上去就非常地醜陋。

她想起那黑影出現時，就面對著這塊玉。

她想起紫衣女入內時，對這塊玉面露厭惡的表情。

「有些東西打碎了就很難復原，妳還是好好想想吧。」吳小姐腦邊浮現紫衣女子的話語。

她將玉飾舉起，面無表情地像牆上奮力一砸。

「啊！」

間隔不斷的喘息聲成了一聲慘叫，自此屋內恢復太平。

鴉雀無聲的四周如同宇宙般的寂靜，吳小姐愣愣地跪了下來，眼淚不受控制地緩緩流下。

那天以後，小湯突然離職了。

原因不明，據說是得了癌症，必須趕快住院治療。再也沒有人聯繫得上小湯。

吳小姐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一如往常的上班，租屋處仍在原來的大樓。少了黑影和噪音的騷擾，還能享收低廉的租金，她想不到搬走的理由。

她試著再度連繫名片上的「舒月廳」，這是她和小湯僅存的連結。比起這個，她更想問的是，那塊玉飾的來源和「舒月廳」之間的關聯，但不知為何，電話打過去已經是空號，就連地址都是假的。上網搜尋相關的名稱，更是什麼也找不到，彷彿一開始就不存在似的。

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夢一般，只留下一張毫無意義的紙片。最終，連同記憶一同埋進了吳小姐心中的深處，等待下一個敲開故事的陌生人到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