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是舒月廳公休日,藍月淨一反常態地早早起床,趁著氣溫還沒升高的時候出門。她駕駛著一台頗有年代的紅色March汽車,車體雖然維持光亮,但老車的疲態卻騙不了人。這台車子不但速度拉不上去,在爬坡路段還偶有力不從心的情形發生。不過這並不影響藍月淨的心情,她毫不留情地往底部踩,哼著輕快但旋律不太整齊的歌曲,走音的程度任誰都聽得出來相當嚴重。
副駕駛座沒有坐人,倒是放著一個竹籃,上頭放個一塊漆黑的牌位,上頭用金漆寫著「陳伶繡」的名字。
「妳可以停下來嗎?聲音有夠難聽。」牌位無預警地發出了女聲。此刻如果車上有其他人肯定會被這怪異的景象嚇著。但藍月淨卻一臉沒事的樣子沒有任何動搖。「這只是一種樂趣。」藍月淨俐落地轉動方向盤,滑順地溜進山間的小徑,從這條綠意盎然的小路穿出去後就是通往宜蘭的道路。沿著路約莫開了一小時半左右,終於抵達了地巖水庫。
太陽很大,風光明媚。
「說是水庫,其實不過就是個風景區嘛。」藍月淨下車的時候還不忘調侃幾句。她的目光放在那塊寫有悼念當地水難事件的慰靈碑。不久前才在此地大鬧一番的罪魁禍首現在正被她單手提在手上,看起來相當隨便。
阿繡的牌位罩著一塊黑布,免得陽光直接照射在她的魂體上,雖然阿繡說自己並不畏懼陽光,但藍月淨並沒有理會,把黑布當作裝飾一樣摺好邊角,她本想更講究一點,折個花之類的形狀,只是沒有太多的時間。
「往上走,廟在那邊。」阿繡無法現身,用著幾乎鬧脾氣的語氣冷冷地說。
藍月淨按照阿繡提示的路徑走,沿途是再尋常不過的石磚道,坡上的桃花心木、榕楠和樟樹生得茂密,各種蕨類、花草比鄰生長,在無序的自然環境中看起來又像是別有一番秩序,大概是遠離營地的喧鬧,空氣也遠比步道以下的區域清新。再沿著石磚道走不用多久,一座破敗的紅瓦小廟出現在藍月淨的眼前,上頭掛著的「姑娘廟」招牌已經搖搖欲墜,四周隱約看得出遍佈在泥地上凌亂的足跡和無數腐葉,顯見這裡曾經發生過常人難以理解的大戰。藍月淨聽奕茹說過,他第一次和陳伶繡交手的位置就是這裡。
「特地帶我來這裡做什麼。」大概是靠近了自己的埋骨之地,陳伶繡的力量也跟著大了起來,此刻能輕易地以人形現蹤,稍一呼嘯都能捲起強風。她雙腳不著地,懸浮在半空中,比藍月淨高了一顆頭。
「人家說『人死留名,虎死留皮』,雖然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妳的真名,但是至少還有人立碑紀念,說不定因此讓這裡的遊客心生警惕,玩水的時候會特別注意安全,對這個世界還算有正面的影響。至於這間廟嘛,畢竟是為了妳蓋的,我想……」
阿繡冷冷地搶話:「妳這傢伙還真是沒良心,連死人的財產都想搜刮嗎?我話先說在前面,周添賜那個爛人的行為是出自於恐懼,以為用這種方式就可以鎮住我,可不是真的有心替我收埋,別期望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在這裡面。」
藍月淨一派輕鬆,並沒有把阿繡的話放在心上,反而冷靜地走進姑娘廟中,她今天一整天都是這樣,對於阿繡言語間露出的尖牙不斷忽視,船過水無痕。姑娘廟裡並沒有金身神像,只有一塊灰色的石製牌位,上頭寫著「水流媽」三個字鑲嵌在牆上。桌子也是石頭做的,只是上面貼著粉色瓷磚,試圖在陰暗的廟裡點綴些顏色,桌腳還結著蜘蛛網。
「妳現在拿得動掃把吧?」藍月淨順手一揮,雙手憑空多了兩隻竹掃把。這竹掃把阿繡是認得的,她在舒月廳裡面見過,只是平常的使用者是那個口無遮攔的死屁孩。說到口無遮攔,藍月淨恐怕也不惶多讓。她看似溫和柔雅,實際上卻是口蜜腹劍,她在店裡對那些顧客所說的種種好聽話,多是為了將店裡面的東西賣出去的手段。另外,她又是怎麼使喚奕茹這種身負異能的人替她做事,這些場面她也見過幾次。總之——阿繡直覺地認為,如果可以,盡可能地遠離這個人為妙。
「妳想做什麼?」
「防備心不需要這麼重,不過就是一支掃把而已,還能做什麼?」藍月淨笑了,好像阿繡問了什麼白癡問題。
阿繡半信半疑地接過掃把,她壓根沒想過自己會回到此地,而唯一的理由只是為了打掃。
「這起碼是妳待過的地方吧。」藍月淨像是喃喃自語似的,走到靠牆的邊角開始舞動竹掃把,窗外飄進來的枯枝落葉一一遭她攪起,嘩嘩嘩,一大把給掃向門外。
「這樣有什麼意義嗎?」
「可能沒有吧。這只是我們第一站,等等我們還有別的地方得去……既然妳人生的終點在這裡作結,那我們就來好好收拾整理一下。」藍月淨背對著阿繡,沒有停下她中的動作。
「無聊!我實在搞不懂妳。這裡的環境怎麼樣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阿繡口中這樣說,也開始動起手來。
兩人不再多說一句閒話,紛紛動手將廟內垃圾掃出,藍月淨在廟後發現了清洗供品的水槽,又用布沾了水擦拭桌面和那面水流媽的牌位,一人一鬼又忙了好些時候,這才算大功告成。就結果而言雖然稱不上一塵不染,但也算是體面了。
「所以我說,這是什麼意思?妳根本對掃地一竅不通。」阿繡說的是實話,藍月淨掃地的方式就像施力不當的機械手臂,只管大力大力的揮舞手上的工具,對於怎麼控制角度、如何在縫隙裡挑出垃圾灰塵根本毫無概念。
「啊——」藍月淨擦拭額頭上的汗珠,「好累。還好店裡面有請工讀生,不然我根本清不來。」
「那是妳太嬌貴了,連掃地都不會。」
阿繡還想多酸個幾句,藍月淨卻突然開口:「我只是想起去年有個客人。那天台北的天氣有些陰涼,剛好是在寒流前夕,一個男的牽著機車走到舒月廳。一開始他還很茫然,不知道為什麼天天都經過的路上憑空出現一間老店。當我和他說明舒月廳存在的意義後,過不了多久他就把車寄賣在我們店中,並且留下一個時間和電話,要我之後連繫他的太太。」
「妳說的那台車我見過……是不久前從店裡賣出去的那一台?我記得有個不會騎機車的女人從店裡牽走車。」
「沒錯。我們店裡會處理『物』與『人』間聯繫的緣分,只要時候到了,擔任兩方的橋梁就是我職責。」
「我還以為妳的職責是找我麻煩。」
藍月淨知道她是想起前陣子,自己協助奕茹自她的身上奪回渾沌之力,連帶讓她向周添賜復仇的夢碎,這件事讓阿繡始終耿耿於懷,只得無奈回應:「那只是意外,除非是和店內商品有關的事,否則通常我們是不會介入這麼多麻煩的事,又沒有多收錢。」
「哼,繼續說下去。」
「那位太太讓我想聯想到一件事,那就算人死了,『緣』也不會跟著消失。」
阿繡輕蔑一笑。
「太天真了。人一旦死了就什麼也不剩下。噢——除了像我這種靠一口怨氣留下來的鬼之外,什麼也都不會剩下。」阿繡坐在石桌上,雙腳晃著。
藍月淨走出廟外,此刻空氣清新,陽光從稀疏的樹葉間透進來,時而明亮時而昏暗,地上的殘枝枯葉隨著光影微風隨意跳動,每一輪都是不同的風景。她剛勞動完,特別享受這樣的氛圍。他微微閉眼,說:「不,不是這樣的。人死了,事實上,是活人也好,無主孤魂也罷,都會定然具備留下來的遺物還有記憶。妳是這樣,我也是這樣。那位先生留下了機車,當然也是如此。他刻意在舒月廳留下車子,為的就是等待緣分重新牽起的那天等到那天到來。」
「我還是不懂。對我來說,那些都沒有意義了。」阿繡的聲音在藍月淨的身後忽高忽低,這段時間他有種感受,她遊蕩在人世的時間可能越來越短了。
「所以我就是來幫妳尋找意義的。」藍月淨轉過頭,她在笑。
※
機車輪胎壓上柏油路後平穩地向前行駛,也許是輪胎較寬的緣故,接觸地面的面積也大,騎上路時多了些安心。若不是龍頭的重量還需要花點時間適應,騎機車的體驗和腳踏車比起來可以說是舒適許多。
我把車停在路邊的便利商店外,買了冰涼的紅茶,坐在門口緩緩著吐氣休息。這裡是深坑老街外,機車沒辦法進入徒步區。眼前有個紅磚蓋成的兩層樓房,上頭寫著「淡蘭古道簪纓街」。上午十點的街道還沒有什麼人,只有風微微的吹,深坑老街以臭豆腐聞名,只是在街尾的氣味沒有這麼明顯,我這個位置連半點食物的氣味都聞不到。或許我該考慮進去走走⋯⋯但我卻沒有這種心情,逛街並不是我此行的目的。又或者說,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裡,我不過是騎出家門後,沿著馬路不斷向前,見到車少的路口就安心轉彎,漫無目的騎了兩小時後抵達此處。晚一點恐怕等等還得傷腦筋返程的路線,雖然手機可以查地圖,按圖索驥總會摸得著路,但我還不太會看。
自從我考到駕照後,每逢假日便會騎車在家附近繞個幾圈,熟悉把整個人置身車陣中的感覺,過去我也不是沒有搭乘機車,但是由自己操作方向的感覺卻又和乘客身份截然不同。過了幾週後,我才開始拉長了騎車的時間和距離,這次一口氣就拉長到了深坑,如果不是體力漸漸感到不支,屁股開始痠了,或許還會跑得更遠,這已萬萬超乎我自己想像。這或許就是騎車的魔力也說不定。
這是你想追求的感覺嗎?
我不敢確定。從認識到結婚,也至少有十五年之久,到現在我才覺得自己不太認識自己的丈夫。
自從我踏出家門報名駕訓班以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幻象,彷彿只是一場夢,只是從我的思念化作虛構,自以為是地編故事。若不是這台機車真的出現在我家中的停車格,我真的會這麼認為。
「說吧,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麼?」我對著空氣說話,話音剛落,又被自己荒唐的舉動惹得發笑。當然我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我跨上機車轉動鑰匙準備發車離開,機車卻發出急促的低鳴聲,怎麼樣也發不起來。
「現在是怎樣?」我脫下安全帽的扣環,「現在輪到你發脾氣了是嗎?」
我有點無奈,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有被算計的感覺。總覺得這台車,該不會是叫我去逛街的意思吧?早上十點的街口還透著風,但陽光漸盛,好像也沒有什麼不下去走走的理由吧。如果都大老遠跑到這裡只了喝便利商店的飲料就回家,這要是說出去,恐怕不論是誰都會覺得蠢。
「好歹讓我停到停車格吧。」我嘆氣,再度轉動機車鑰匙。
嘎——嘰嘰嘰——轟!車子發動了。
※
風吹過肩膀感到通體舒暢的涼爽。我抓著公司生態旅遊的空檔,偷偷瞞著欣妍騎車到距離公司30公里外的深坑來。一邊吃著集順廟外的碳烤臭豆腐和七里香一邊盯著錶,心中盤算,如果要在公司活動結束前回去,那至少我得抓一小時左右的時間……。我興奮地像是執行機密任務的特務,精準地計算每一個步驟,要問我說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也講不出個所以然,大概……是單純出於好玩吧。
欣妍知道了肯定會一邊笑著罵我無聊,一邊叫我以後別這麼做了,被別人知道了還以為我是外遇一樣,說出去不好聽。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但人之所以擁抱的秘密,是因為不想過著毫無起伏的人生。何況我只是跑出來騎車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最近眼睛常常有視力模糊的情況,也許是辦公室坐久,盯著螢幕的時間太多了,我總有種快要瞎掉的錯覺。
上禮拜當熱騰騰的健康檢查報告拿到手時,自己內心出奇的平靜,要說是毫無波瀾是有超過了,但確實如此。
我的大腦附近疑似有顆零點幾公分大小的囊泡,可能要做更精確的檢查才有辦法確定是不是動脈瘤,醫院建議趕緊處理,遞送報告的當日還特地撥了電話給我,慎重其事幫我約了四月底的時段,並再三囑咐事關重大,一個沒弄好可是會沒命的。
我一笑置之,心裡半點緊張的感覺也沒有。我曾經聽說過一種說法:一個人一但緊張過度,真的碰上問題的當下會因為過度緊繃,大腦來不及做出反應,面對危機時會因為傻愣著而失去逃命的機會。但顯然我不是這種情況——當然,也能是我腦子真的壞了吧。我居然只有想笑的感覺。
我把垃圾丟進垃圾桶,視線卻離不開我丟下的東西。彷彿是想從垃圾堆裡整理好思緒,最後依然徒勞無功。沿著老街走,這裡除了吃的以外還有許多老屋開設的雜貨店,我悠哉地逛了一圈,回程時手上多了許多根本用不到的小玩具,都是我一時興起覺得好玩買下的。我一股腦通通丟進機車上的方形塑膠箱,裡面現在除了板手、螺絲起子外,現在又多了一些雜物。
我戴上安全帽踢開側柱,正準備扣上扣環的那一瞬間,眼前竟出現浮現了一道木門。上頭掛個一塊門牌,上面刻著「舒月廳」三個字,用黑墨塗上刻痕,深入紋理,好像有幾百年之久。好像它一直都在這個地方。深坑有這種店嗎?我第一次聽說。我好奇地又把車停穩,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