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29|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吐病

這個病大概在我小學的時候開始流行,一開始的病例都出現在鄉下地方。我母親是大城市的第一號病例。
新聞上說吐病是一種「遺傳性疾病,並不會傳染。之所以會染病,是受到長期的環境汙染影響,造成了基因突變,所以這個病會有地域性...」然而這種說法既沒有得到任何政府的官方說明,也沒有任何醫療單位出來背書;雖然沒有聽聞致死的病例,卻也從沒有聽說有人痊癒。
我可以想像,可能整個國家根本就對這個病症一無所知。
我會這麼說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大概十年前,那時候我還在讀中學,妹妹正讀小學。一個平常晚上我們一家四口圍著餐桌吃飯,記得好像聊到將來妹妹結婚時的情景,母親冷不防地就吐出了一堆白濁色的液體,吐得妹妹一身腥臭。當天晚上我們去掛了急診,很快地醫院急診室的醫生就告訴我們母親染上的確是吐病。他們整理出了一個隔離病房,並且馬上向衛生單位通報,我們就在醫院裡面待了一晚。
隔天一大早,一台黑色轎車載著衛生所官員與技術人員來到醫院。他們在母親的身上取了些組織樣本,做了些簡單的檢查隨即離開。
還沒入夜,官員的檢驗報告便已出爐:
「感冒引起的嘔吐症狀。」
醫院催促我們快速地為母親辦掉離院手續,後來我們回診,醫生的說法都是「感冒引起的嘔吐症狀」。
此後母親嘔吐的症狀每況愈下,無法再工作,就待在家裡面養病。
得到吐病相當的麻煩,因為他們的嘔吐物並不是消化不良的食物,而是一種白色具黏性的絲狀物,氣味非常刺鼻,我們稱其為「白沫」。在他們嘔吐之後,嘔吐物必須盡快地被清理掉,否則白沫乾的時間很短,乾掉的白沫質地變得會像是繩索一樣,覆蓋到人身上就得要用剪刀才能剪斷。不僅如此,白沫的附著性極強;乾掉的白沫附著在皮膚上必須要用撕的撕下來,身上的體毛同時會一起被拔掉,帶來很大的疼痛!
原本每次母親發病時,我們都會替她清理白沫,但後來那對她來說實在是太痛了,所以我們變得只把她還沒乾的部份給先擦掉,乾掉的部分就鼓勵她自己試著活動,直到乾白沫自己剝落。在她身上,到處都是白色的殘留斑塊,還有白沫帶來的皮膚癬。除了母親,我爸跟我妹身上偶爾也會看見沾到而沒清理掉的白斑。
我很訝異,這病徵這麼明顯,衛生所竟然可以用「感冒」這樣的說法給一語帶過,由此可知相關單位對這個病,是完全束手無策的。我們市政府花在防止消息傳播的工夫,似乎遠大於照顧病患,自從母親病發開始,我家附近就多了許多巡邏的警察,里長的拜訪也變得非常頻繁。爸媽的朋友雖然知道媽媽生了病,卻沒有人願意認同我們家人,宣稱那就是吐病。我爸也常常被他的上司叮嚀,切莫在工作的地方談母親的病情。
我爸不過在科技廠房作小員工,母親辭職之前也只是個賣茶的業務,我的家庭如此普通,若非得病,絕對不會吸引到那麼多的注意。也因為這樣,爸爸擔心我跟妹妹的安危,便也囑咐我們不要隨便去跟別人講母親身上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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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我高中的時候,都會地區相繼出現類似病例,逐漸媒體開始報導。可笑的是,就算傳言很多,「吐病」這個字眼始終沒有被放到媒體上面。它始終被稱作「感冒引起的嘔吐症狀」,然後字義就像鹽巴灑進了「感冒」這鍋湯裡,被稀釋得很淡很淡,加上後來疫情並沒有爆發開來,「感冒」就回到了原本感冒的意思。我們家裡的狀況也沒有什麼改變,連經濟上的補助都沒有,因為這個病不過感冒而已。
爸爸工作的時間一向很長,薪水卻很有限,妹妹後來為了照顧母親,中學之後就把補習全停了,高中一畢業就出去找工作,這一輩子到現在沒有交過男朋友。反倒是我,因為父母對我這個長子的期待很高,所以他們從來不要我去煩心這些事情,我就這麼一直讀書讀到了大學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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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大概又已經兩年沒回家了吧!
這些年我一個人搬到另外一個出息更好的大城市,做生意做出了一點成績,還交了個女朋友琪琪。
我最後一次回家的時候,母親正發病發得嚴重,甚至為了不要失禮,我跟琪琪是隔著蚊帳跟她說話的。聽說近年來她一天下床的次數越來越少,幾乎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會出房間。最糟糕的是,近來爸爸跟妹妹好像也相繼出現了嘔吐的症狀。
「沒關係,你過好,我們就開心了!」他們總那麼說。
我搬來的大城市靠海,是國家中最進步的城市,目前沒有聽說有任何吐病的案例。我一開始以為這個病跟地域的開發程度有關係;似乎越落後的地方,吐病就越為普遍。然而後來我想起他們當初是怎麼封鎖消息的,便覺得遲早我也會在先進地方,遇見患有吐病的人。
然而琪琪是現在我身旁唯一知道我母親病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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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記得,我跟琪琪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我下班比她早大概兩個多小時,於是我在約好的餐廳附近遊蕩,晃進了一間喝下午茶的小店。
這一帶我很熟,卻從來沒有看過這家店。店外面種了很多花花草草,枝葉扶疏,但是花的顏色卻很黯淡。整間店面是用木頭質感為主調在妝點,我推開門,門還會發出那種老式木門的嘎吟聲。店主是位年過半百的太太,在店裡店外,她沒有差別的堆置著各式物品,從合抱的花瓶到音樂盒到首飾耳環,從中國古典屏風到西洋風格派畫作,店裡上上下下地板木架,只要有空間的地方都被她放滿了。整間店面也很小,總共才兩張桌子,堆積成壘的物品們圍束出一條勉強地動線通往座位。就連她自己身上也掛著很多金鍊瑣片,原本應當要增添貴氣的,卻顯得沈重。
店主太太本來獨自一人自己在喝茶,看見了我,笑嘻嘻地起身招呼我。
「我們這邊的茶,全部都是從國外進口的唷!」
她很熱情,接連開了好幾盒的茶葉給我聞香。這些她聲稱國外進口的茶葉,氣味相當厚重,甜味既直白又膩人。好幾盒茶葉裡面,竟然都是一樣的蜜桃香。不僅如此,從一開始進到店裡面,就有一股隱約的惱人氣味,大概是多種香料混合的結果,令人昏沉。這個季節總是陰天,你也隱約感覺到這裡的茶葉並不新鮮,生意也並不好,我詢問了一下,點了店裡面最多人點的茶種。
茶送來,果不其然,她在茶裡面放了糖。我一坐下,她就挨著我坐下跟我攀談,好像沒什麼人會跟她聊天似的。
「你現在在哪上班啊?」
「我自己在網路上做些買賣。」
「結婚了嗎?」
「還沒有,可是有個固定交往的女朋友...」
「那為什麼還不結婚呢?」
茶的黏膩卡在喉嚨裡面,我支支吾吾,可以想像為什麼這家店生意會不好,茶不好喝,店主也不擅交際。店主太太似乎對於我的生活態度相當不以為然,不斷地給予我人生建議。
「情侶出去就應該是男生付錢啊...
「你現在在外面打拼,要更注重對長輩的禮貌才是...」
彷彿她對我的處境十分了解似的,所有事情她都要給予意見。
這種對話的感覺相當熟悉,但是我想不起來,無論是一個空間,還是一個畫面,都找不到能解釋這種既視感的。所以最後能夠讓我去連結這種談話感受的,只有店主太太的喋喋不休,以及一直充斥在整個空間裡面的氣味。剛進來時沒有注意到,即便店主太太就是這麼樣的一個存在,她說話的方式如同她店裡的擺設,全部都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堆砌著,毫無條理,只有成見...但是這個厚重又複雜的香草味,並不只是無邏輯的堆砌,而是一種掩飾。
當我明白店主太太極力想要掩飾的味道到底是什麼時,一切已經太晚了。她所吐出的白沫,濺了我一身。
「實在很不好意思!」她拿出了抹布擦拭我的身體:「我最近有點感冒!」
感冒?難道她也不覺得自己是得了吐病嗎?難道人們已經完全對這種說法買單了嗎?
擦拭沒多久,白沫還沒清除,她卻又在我身上吐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吐病!你得的是吐病!」
「我不是故意的,如果讓你不舒服真的很不好意思!」
店主太太沒有理會我,只是自顧自的道歉著。我感覺到白沫在身上開始凝固,於是再也顧不得她的感受,我狼狽地奪門而出!走到了停車場,我遮遮掩掩的上了自己的車,開離了那個社區。沿途我感覺到身上的白沫不斷收緊,緊到最後我根本難以握住方向盤,車子也開始左右打滑。街上的人紛紛注意到我,最後卻紛紛的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裡面,竟沒有人對白沫感到驚訝!
我開回了我的公寓,用身體開了樓下鐵門,跳著上樓梯。晚一點要跟琪琪吃飯,我必須趕快清理乾淨,但是身體現在被店主太太的白沫綁住,連開家門都很費事。一進門我就往廚房跳,因為腿上的白沫也開始收緊,所以廚房裡面我跌了個踉蹌。我用嘴抽出菜刀,用手就刀在手腕部劃了一道口子,然後就從那道口子開始奮力撕下,好不容易才將手鬆開,沒想到那刀劃得太深,竟有血滲了出來,沒有辦法,這些白沫一定得在約會前全部清乾淨!我忍著痛、和著血,硬是把脖子到衣服到手臂的白沫給扯下來,把衣服都被扯破了,接著,又拿著刷鍋碗用的菜瓜布和鋼刷進去浴室,扯下沾滿白沫的褲子,用消毒粉開始刷洗我的身體。
完事之後,我把沾了白沫的衣服拿去陽台燒了,然後拿著一面小鏡子檢查自己的身體,謝天謝地,除了手腕上的刀傷跟身上大大小小的刮傷之外,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的白沫留下,總算是潔淨了。
整個清理過程令我既疼痛又疲憊,身上還留有菜瓜布刷洗和消毒粉消毒的灼熱感,這會兒除了倒在床上等待疼痛過去,大概也不能做什麼。閉上眼睛,我聽見時鐘在運轉的聲音,時間在走,心裏卻不很著急,反倒很想要在腦中理出個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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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是那種只需要顧好讀書,什麼都不用煩惱的小孩,生活總是有人照料,所以很多生活的本事都很晚才開始學。長大之後逐漸明白,母親生病之後,並不只是家人不想就此把我絆住,事實上就算要我幫忙照顧什麼的,我也沒有能力。看看我妹就知道,因為從小書念不好,現在反而成了打點家裡的能手。
就算是這個年代,我想我家人多少對我還是存有點長子的迷思在。
入夜,天氣轉涼,身體的疼痛好像沒有減少,也許我該在見到琪琪前,先去買個止痛藥擋一下,這難道是我母親之前每天都在承受的痛苦嗎?爸爸對於母親也真的是不離不棄的了,不知道他們在相識相交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要共同承擔這沈重的生活?還是看順眼了,就先結婚再說?還是為了要生出我跟妹妹,所以先結婚再說?還是孤單了,所以就先結婚再說?家庭,這關係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牽引,我覺得我從來都想不明白這個牽引的力量是什麼,就像我不明白妹妹可以把自己的青春年華都放在家裡,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我能從中倖免出來。那我跟琪琪交往,是不是也在往這條路上走呢?我們將來也要結婚生小孩,然後把這些自己扛著的軛,照樣往他們肩上放嗎?
起床看看時鐘,我已經遲到了半個小時,疼痛沒有解除,但我逐漸麻木。再三確認身上沒有白沫的蹤跡,我到樓下的藥局隨便買了止痛劑吃了,上路的時候開車已沒有阻礙。因為在趕時間,所以也沒有特別去想今天約會該懷抱個怎麼樣的心態。
餐廳裡面,她在那裡美好如昔,那一套藍色的洋裝她選過,她在意,她臉上故作出來一派生氣,隱藏不住她看到我的喜悅。
「你也太慢了吧!打手機都不接是怎麼樣?」
「我剛出了一點意外...」我把我手上的疤痕揭給她看。
「哎呀!怎麼搞的?」
「今天下班的時候被騎腳踏車的給撞了。」我隨便扯了個謊。
「怎麼撞那麼嚴重啊,痛不痛?」她不假思索,就從他包包裡面拿出了一條不知名的藥膏替我擦傷口。我想那個藥膏可能不是那樣用的,但是她大概管不了,這個時候就是非做點什麼不可。
看著她關心我的模樣,我又開始思想我們之間的關係,好像這關係在我剛想的一切之外,其實還是有個深刻意義在的。在她的撫摸下我不再疼痛,她溫柔的眼神也將我心裡的糾結漸漸打開,很久沒有這麼舒暢了。聽她的聲音,我好像看到了一條路,引導我走向我、或我跟她,往後的人生...
然而晚餐最後,當我們談到了未來時,我還是忍不住吐了她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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