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弟,你看著我的臉,能畫出好看的蘋果嗎?」
莊靖愣了一下才回神,意識到韋佑學長是在跟自己講話,他才終於收回視線,轉而面對自己眼前畫了一半的蘋果。
學長自己還不是一樣,如果真心畫石膏的話,也不會注意到我在看他吧?
莊靖終究還是不敢回嘴,只能戰戰兢兢打起精神。
事實上,莊靖不懂韋佑學長為什麼這麼堅持來美術社練習。
韋佑學長高中就是讀美術班的,大學選科系時偏偏叛逆選了相差十萬八千里的英文系。聽老學長姐說,當時韋佑學長第一次來參加美術社社課時,就邊打哈欠邊畫了一顆飽滿漂亮的蘋果,驚得大家後來都坐不住了,全部圍在他身後看他畫。
明明不需要再做這種基礎到不行的基礎練習,偏偏韋佑學長就是會來社團裡畫畫。社長後來怕他無聊,還特別用社費買了一尊維納斯的石膏像,立在靜物桌的一角,專門給韋佑學長練習。
這種「傳說」不管聽幾次,莊靖都覺得荒謬。
這天社團教室只有他們兩人,耳邊隱約聽得見從幾間教室外合唱團的練習聲。莊靖和韋佑的畫架背對背斜斜架著,兩人之間隱約能透過木架看見對方在動筆、卻又看不見對方的畫。兩人的靜物在不遠處靠牆的桌面上各據一角,上方各有一盞微黃的燈光照著,像是舞臺的聚光燈。
維納斯與蘋果,也不知道購買靜物的學長姐是不是故意的。
「學長怎麼有空來社團?」
「你不也一樣?」
「呃,期中考結束剛好有空……」
「真好,我還沒考完,下禮拜還有好幾科。」
「那學長怎麼不……」
「來放鬆一下不行嗎?」
好好好,你想怎麼樣都好……
莊靖摸了摸鼻子,努力不再把視線拋向韋佑學長的方向。
大學加入美術社後,莊靖才真正開始認真學習素描。小時候的他也曾經有個作畫家的夢,可惜學習的路上總是陰錯陽差繞了路。直到開始學了之後,他才發現真正的繪畫比他想像的還要枯燥且重複。
曾經以為會是極端絢爛多彩的世界,卻原來是由這麼無聊的練習堆疊起來的嗎?
「覺得無聊,還來得這麼勤?」
莊靖愣了一下,才發現是自己不小心把心裡話說出口了。
「……學長畫了這麼多年,難道不覺得無聊嗎?」
「無聊啊,當然無聊。」
「那為什麼……」
「人生也是由無聊的每一天組成的,你會因為今天跟昨天過得差不多,就不想活了嗎?」
「……」
莊靖覺得韋佑學長根本沒有想好好說話的意思,只好惱羞地閉嘴,再次專注到練習上。
美術社的教室西曬嚴重,所以若是下午要畫畫,大家都會把窗簾拉起來,甚至為了讓窗簾牢固,還特地在兩片窗簾中間加工黏了魔鬼沾。不過今天的風大,把拉好的窗簾吹開了,一大片陽光溜了進來,刺得韋佑大畫家不耐煩。他忍不住從畫架前面站起身來,繞到莊靖身後,用力把窗戶關上,只留下氣窗,然後再次把窗簾之間已不太牢固的魔鬼沾給黏好。
韋佑的動作自然,莊靖完全沒有發現他拉完窗簾後,竟然沒有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
「學弟,讓一下。」
韋佑學長的聲音突然在莊靖腦袋正後方響起,他嚇得差點跌下板凳,被韋佑撈了一下才免於四腳朝天的醜態。韋佑笑他笨手笨腳,屁股倒是一點也不客氣地坐上莊靖的板凳,拿起鉛筆正要幫他修改,卻發現手上的鉛筆禿到不行。
「學弟,還沒學會削鉛筆啊?」
「呃,不是,我正要削......」
「刀拿來。」
莊靖連忙蹲下,從腳邊畫袋中掏出了一柄美工刀,抬頭就看見懶得走路的韋佑正在拼命伸出纖瘦細長的右腳,試了幾次才把不遠處的垃圾桶勾了過來。韋佑隨手接過美工刀,他的手指又長又好看,右手握著刀身把刀片推長,左手四指握著鉛筆、拇指抵住刀背控制力道跟方向,一下、一下把木頭的部份給削掉,只留下長長一段鉛筆芯,適合拿來素描。
好漂亮。
好想看學長削蘋果。
「若遇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學弟,第一堂社課學長有講你沒在聽喔!」
「有啦,就只是剛好、剛好......」
「好啦不要再念了,你看你這構圖,就這顆蘋果還可以,後面的香蕉是被手榴彈炸到嗎......」
韋佑草草幾筆修正了香蕉的輪廓,又調整了一下其他水果的形狀,最後再調整了一下背景布的位置。學長雖然教得認真,但站在他背後的莊靖卻自始至終都在看那雙被鉛筆染黑、卻依舊修長漂亮的手,也不知道到底聽了多少。
不知過了多久,那雙手將鉛筆遞到他眼前。
「好啦,筆還你,繼續。」
莊靖發誓自己原本只是想要接過那支鉛筆的。
然而他握住了韋佑學長的整個手掌。
「學弟?」
莊靖一瞬間清醒,嚇得整個人往後倒。韋佑也被他嚇一大跳,連忙扯住他的手臂往回拉。結果就是用力過猛,兩人一起往後弄倒了背對背立著的畫架,跌在上面痛得要死,兩人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終於有辦法直起身。
「……學弟你想什麼呢!」
「學、學長對不起!」
因為姿勢的關係,跌倒的時候韋佑先著地,腳踝外側的硬骨正好被畫板砸個正著,雖然看起來沒有外傷,但也是痛得只能坐在板凳上稍作休息。莊靖慌慌張張重新又架起畫架,把散落的插銷插回原位,橫條也好好架回去,最後才是撿起畫板。
莊靖發誓他不是故意要看的,但是拿起來就是會看到。
「學長……」
「嗯?」
「維納斯……」
莊靖捧著韋佑的畫板低著頭發楞,還在忍受疼痛的韋佑皺著眉抬頭,見他正死盯著自己的畫板看,一時間有點心慌,連忙開口試圖轉移學弟的注意力。
「呃,你、你幫我放回畫架就好,謝謝。」
「不是,學長,你、我…那個……」
「有問題嗎?」
「維納斯,呃,你不是在畫維納斯嗎?」
韋佑學長沒有回答,氣氛一時盪至谷底。
莊靖硬著頭皮抬起頭,才發現韋佑學長正抱著自己的自己其中一隻腳的膝蓋,整個人快要縮成一球。莊靖看不清他的表情,卻隱約可以看見因學長低頭而悄悄露出來的紅紅耳尖。
出於某種難以說明的直覺,莊敬一個箭步上前,在韋佑學長前面蹲了下來。
「嗯?學長的維納斯?」
「……每次都畫維納斯,太無聊了。」
「是嗎?」
「是啊!只是、只是因為無聊所以……」
「所以?」
「所以,畫了一顆蘋果。」
莊靖一下子噗哧笑了出來,韋佑惱羞成怒抬起頭,卻正好與蹲下來的學弟平視。莊靖的眼底盡是笑意,他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捏了捏學長粉紅的耳朵尖。
蘋果?
畫蘋果學長臉紅什麼?
「學長,你看著我的臉,能畫出好看的蘋果嗎?」
韋佑頓時遭受雷擊似地用力甩頭、試圖甩掉莊靖的手,卻用力過猛一時失去平衡。莊靖眼疾手快地扶住韋佑學長,幸好沒有讓跌倒的意外重演,但莊靖為了扶穩他,不得已只好把好不容易撿起來的畫板再次扔了出去。
韋佑學長的畫板掉落在地上,正面朝上。上面不是靜物也不是維納斯,是莊靖低著頭認真作畫的臉。
「喂,你、你抓太緊了,放……」
「學長,你不回答,我就不放喔。」
莊靖臉上依舊笑笑的,手上倒是半點也沒客氣,用力抓著韋佑左右兩邊的手臂不放。韋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他憋著一口氣抬頭就罵,還試圖推莊靖的胸口讓他走開,但莊靖嘴角的弧度卻越來越大,這反倒讓韋佑越罵越生氣,耳朵似乎也越來越紅。
「你這樣很奇怪你知道嗎!莊靖,你給我放……」
「學長。」
「放手!你到底要幹嘛!」
「學長,告訴我嘛。」
「……你很煩!」
「你再不說,我要親你了喔?」
「什、什麼親…親!?你變態嗎莊靖……嗚!」
合唱團明明正在高歌,但韋佑耳邊的聲音卻漸漸遠去。
莊靖的雙手此時正捧著他的臉,他的手心有點熱,韋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正微微顫抖著,卻又那麼溫柔地靠上來吻他。
韋佑的耳邊是自己逐漸失控的心跳聲。
彷彿聽見維納斯輕輕捧起了那顆漂亮的蘋果,在上面輕輕落下一吻。
那個吻不過三秒鐘的時間,但韋佑被莊靖扶起時還沒反應過來,完全忘記要繼續反抗。莊靖把他扶到旁邊的高椅上坐好,自己則手腳快速地收拾兩人的畫具。在幫韋佑的拆畫的時候莊靖猶豫了一下,偷偷確認韋佑學長還在發呆,連忙把那幅畫中飽私囊,捲起來放進自己的畫桶裡。
「走吧,我們去吃冰。」
「啊?呃,你,我,那個……」
「學長想吃哪家?三色布丁加八寶,還是雪花冰?啊,還是日式奶霜刨冰?」
「……三色布丁。」
「好。」
莊靖假裝不知道韋佑學長正在害羞,要是戳破了、學長一定會惱羞成怒,就不給牽了。反正現在還能被他牽著走,就代表一切都還好。
今天天氣真好,是個很好的日子。
啊,今天學長的臉,真的好像蘋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