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02|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龔鵬程日本書法展: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の再來

京都文化博物館在抗疫期間,原訂展覽大多取消了。我的展,被他們定位為「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再來」,可見期待深切,所以一直頂住。
本來近期京都最大的活動是盂蘭盆會,現已經因疫情取消了;該館為配合盂蘭盆會而辦的展覽,開展了二十天,總共才五百人蔘觀,秋氣一片。
事實上,入場檢測複雜,每次只放六人,亦不能群聚,所以還不能多放。
誰知八月十八日我展覽開幕那天就到了近五百人。後來越來越多,防疫官只好改成每次放行十人。館方也很高興,說有那麼多人平安地來看,龔先生的字也滿足了大家的期待,很值得!
(日本《朝日新聞》的報導)
(臺灣《168週報》的報導)
我憚隔離,因此並未親赴東瀛,去跟參觀嘉賓交流。但也正好因此保留了一點客觀理解的身份與角度,可以入乎其中又身處其外的來冷靜思考這一現象。
眾所周知,日本之現代化,時程比我們先、強度比我們大。從戊戌變法以來,我們之所謂西化,其實多假手於日本。如學校是照日本學西方而辦的大中小學辦,歌是翻唱日本學自西方的歌來唱等等,連「國學」都是學日本發揚國粹那樣發揚的。
書法也不例外。
網上有些人宣傳清末楊守敬為日本現代書道之父。純是意淫,不知現代書法為何物。須知現代藝術本不干書法什麼事,因為西方根本沒有「字」的概念,遑論書法!把書法變成現代藝術之一,乃日本的創造。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日本書家夤緣抽象表現主義盛行之勢,與西方現代藝術密切互動,其作品遂成為現代世界藝術的一部分,頻繁地被邀請參加國際展覽。
這種態勢,立刻影響了韓國、臺灣,一九八五年以後,更嚴重影響了大陸。反對傳統書法、拆解字型、忽略字義、釋放線條,自居前衛。
如此探索、創新,當然不容完全抹煞。但日本的情況其實也足以供吾人反思。
因為,從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的現代化一直受到其傳統文化的制衡。與中國現代化是以打倒傳統為標誌不同,日本現代化,學西方之同時,傳統文化(即前面提到的國學、國粹)空前發揚。後來甚至越來越走向文化民族主義,要代表大東亞文化對抗西方。
這種狂熱的文化民族主義,戰後降溫了,但傳統文化並未因此汙名化,仍然在已經充分現代化的日本社會中起著強固的作用。現代書法在其中,不能成為書壇主流,乃是必然的。
現今我國書法名跡多在日本,日本又幾乎每縣市都有書法館,每年書法活動比我們還多,書法研究和社會熱情亦均高於我國。我國還有現代迷在擔心「書法被納入中小學課程中,教學生寫好漢字,會越學越不懂書法藝術」,日本就絕不會有這類痴話,反而大力提倡寫好漢字的書法教育。
典範,當然仍是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這些人。去年東京舉辦顏真卿特展之盛況,想來大家仍記憶猶新,那不是任何現代書法比得上的。
即使談現代書法,也不會說井上有一、手島右卿等是什麼現代書法之父,而會上遡於1872年出生的比田井天來。他是發現斜握毛筆寫字之「古法」的第一人。是二松學舍攻讀漢籍﹑金石文字學出身,又進了倉圓覺寺濟陰庵,修練書法與禪宗。這種能將書法結合於學問和文化修為的人,才是日本社會認可的。
我這些年提倡文人書法,即是要將書法跟學問和文化修為結合起來的。在日本獲得高度認同,不足為奇。
所謂「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再來」,講的應該也是這個意思。
王羲之、顏真卿在書法史上,代表漢唐筆法之傳承(其譜系被認為是蔡邕傳蔡文姬,文姬傳鍾繇,鍾繇傳衛夫人,衛夫人傳王羲之,王羲之傳王獻之、郗超、謝拙,王獻之傳外甥羊欣,羊欣傳王僧虔,王僧虔傳蕭子云、阮研、孔琳之,蕭子云傳僧智永,智永傳虞世南,世南授於歐陽詢、褚遂良。歐陽詢傳陸柬之,柬之傳侄彥遠,彥遠傳外甥張旭,張旭傳李白、徐浩、顏真卿,顏真卿傳柳公權、懷素、鄔彤),又影響於宋人蘇東坡等,乃書道之正脈。
而這一脈,傳承的又不只是技術性的筆法。
其書法,如《蘭亭集序》《赤壁賦》《祭侄稿》之類,寫的都是自己的文章,書文俱美,文采斐然。
其中,王羲之他們是道教家族,有坦腹東床、雪夜訪戴、看竹不問主人、飛鳥授書、柳絮因風等盡「魏晉風度」的事蹟,故其字皆蕭散簡遠,出於形骸之外。
顏真卿是北齊顏之推五代孫,他們經史傳家,著《顏氏家訓》、注《漢書》、作《匡謬正俗》、編《干祿字書》。故顏字能表現出孟子所說「有諸已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的氣象。
東坡學顏真卿的字,也學其人,並不只是現代人以為的「才子」。宋高宗追贈蘇軾的《勅文》說得很清楚,他「養其氣以剛大,尊所聞而高明;博觀載籍之傳,幾海涵而地負;知言自況於孟軻,論事肯卑於陸贄?」
這些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典型,出塵脫俗,卓然於筆墨町畦之外。從傳承筆法那一面看,這是「破法」的。但他們既傳法又超越了法,達到了「活法」的境地。
可惜,近世文脈衰微。標榜現代書法的人,矚目西方,漢字都視為桎梏了,哪還講這一套?仍寫著字的人,又都不肯讀書、不擅詩文。一種要脫離雅道,別求俗氣、匪氣、土氣、匠氣,遂至醜怪驚人。一種拘泥筆墨,執法不悟,終於僵凍自斃。還有一些,則描字、畫字、噴字、刷字,甚至根本不識字,東塗西抹,以取媚於市井。
在這種情況下,「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再來」當然就會成為關心書法未來的人之期待。我能寫自己的詩文,經史學術、三教義理,又能融合於書法寫作中,剛好也符應了時代之需。
再來,而不是回去,表明了我們這種書法路子不是復古,是古代典範要在現代社會裡發生作用。一以示書法之正途,一以藥當世之疾病,一以開未來之新局。
例如過去講文人,多隻重視其才情文采。這是極重要的,現在的所謂書家,就缺了這些,不能自作詩文,故只是技工、匠人。但我說文人書法的「文」還不止於此。
你看天子、諸侯、大臣之諡號,最高的都是文。王中最高為周文王,大臣中王安石是文公;褚遂良、顏真卿、歐陽修、蘇東坡則都是文忠;黃庭堅是文節;范仲淹、倪元璐、曾國藩是文正;趙孟頫、董其昌是文敏。「文」是中國最重要的一個字,因此《逸周書.諡法》說「經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愍民惠禮曰文。」
文字,在中國不止是交流的工具,還要能體現或達成以上諸義。未來的書法,能有此格局意量嗎?
孔子講正名、社會重名教。中華文化事實上又是以名為教的,名言文字,既有其社會性,亦有其神聖性神祕性。故有造字神話、惜字風俗、文昌信仰、符書禁咒、真文天書、上章科儀等等。書法之源,上接於天;而其開顯,乃亦可以「無文不生、無文不成、無文不光、無文不明」,化成人文世界。
這些,在「人天破裂」的十九、二十世紀都已被人淡忘了,未來能由書法重新接上這個大脈絡嗎?
又,書法所寫之字,現在不過是真、草、隸、篆。而其實歷來書體凡數十百種,僅《說文解字》 就說秦代有八種書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 唐代韋續,則著有《五十六種書》。這些書體現在大多荒落了,甚是可惜。故近世吳昌碩之開發石鼓文書法、羅振玉之創作甲骨文書法、于右任之確立草書,乃至我之寫雲篆,都是值得未來賡續發展的。
我們現在辦書法展,不應該只是個人技藝之展示,或用以獵名牟利。乃是透過書法實踐,讓人看到上述這些可能性。秉諸正見,續此正宗,在未來的河流裡投下一張網,聽淹沒的文字再度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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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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