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沒來過楚湮的家,還酒醉留宿過;可是,甫踏進來,花無寒還是感到有點陌生,發現自己對這個地方並不熟悉。
等著外賣的時候,楚湮上了洗手間,百無聊賴的花無寒便在她的家裡參觀;說穿了就是看看房間裡是怎麼回事。想來,在楚湮的家留下了那麼多腳毛,她竟然沒看過兩個房間裡的模樣。
楚湮的房間很簡潔,就只有一張雙人床、一張小書桌和一個衣櫥。大床用上素色的床單被子,床頭板上有方便她挪動身體的索帶和扶手。書桌前沒有椅子,高度剛是明顯地為遷就她的輪椅而稍稍高了點,其上只置著一盞桌燈、手提電腦、記事本和手機的充電器。衣櫥很矮,像飾櫃一般,上面置了兩幅黑白風景照。
原本以為另一個房間不是客房便是書房,推開門才發現是個運動室。一邊的牆是落地鏡,除了大門所在的那邊,其餘三道牆包括鏡牆也裝有把杆。地板舖了軟墊,其上置有一個鋼造架子,放了從兩公斤到十五公斤的啞鈴,旁邊則置有瑜珈球、橡筋帶等小型的運動器材。房間一角辟了一個置物的角落,放了一個有活輪的層格,其上置了幾個塑膠箱。
「這裡是我練習的地方。」楚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花無寒便轉身看去。她的臉上掛著親和的笑容,眼角滲出一絲無奈。「有些動作是要不斷重複去試去做才能拿到精粹,所以我在家裡也會練習。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這裡就成了我的健身房。」
「健身?」花無寒問,然後又自己明白了過來般微笑。「難怪你的蝴蝶背肌那麼誘人。」
「蝴蝶...」話落,楚湮才明白她說什麼,不住臉紅。她自然沒想到花無寒會留意自己的背,還覺得誘人。「我每天都得做點運動,肌肉才沒萎縮得那麼快,上身也得多做一點。」
花無寒這才明白楚湮說的所謂健身指的是什麼。她想起那次在復健中心看見的,心裡便難受。她記起自己說過要陪她的,卻發現自己完全忘了那回事。
「所以,對不起,無寒。我沒地方讓你睡。要不...」
「我跟你一起睡大床就好啦!」
說畢,門鈴響起,花無寒笑著把楚湮推到客廳的小飯桌前,便往開門,拿回來熱哄哄的外賣。她忙著從廚房裡拿來餐具和把外賣置到桌上,並沒注意到楚湮因為她剛才的話而緊張得額角冒汗。到她終於忙完,坐到楚湮身邊,才終於發現一顆如豆般大的汗從楚湮的額角往下滑,便忍不住笑了,拿來紙巾輕輕替她抺去。這麼一個貼心的小動作自然讓楚湮僵住,緊張更是讓心臟跳動得像是要跳出體外般。
「來。吃吃這個。」花無寒把一塊豬手夾到楚湮的碗裡,細心地以筷子替她把那肉撕成小塊,「這家餐廳最出名的就是這道慢煮豬手,嫩嫩的,把那個醬汁的甜味都吸收到肉裡面,好吃得要命。來。試試。」
楚湮往碗裡看了看,便拿起筷子,想要夾一塊,卻被花無寒沒有移開過的視線弄得很尷尬。當她往她一看,那人更是笑得燦爛,一副要欣賞她把東西吃下去的才心息的模樣。
「你別這麼看著我啦!」
「為什麼?」花無寒索性托著腮,似是看多久、多累也不怕,「我喜歡看你的臉。」
「你這樣...我怎麼...我怎麼吃嘛!」
「湮湮。」還是那個陶醉的模樣,花無寒笑著,輕握起楚湮受了傷、包紮成一團的手道,「要是我做錯了什麼惹你生氣了,你就直接罵我、打我,但一定要告訴我、原諒我,好不好?」
她沒做錯什麼!錯的是自己,無法以平常心對待這個人,只能以最拙劣的方法去解决,最終卻狠不下心來,拖泥帶水地傷害了她。
楚湮很慚愧,慚愧得無法開口接話。這讓花無寒誤會得徹底,以為自己真做了什麼白痴事而不自知,把楚湮這個軟脾氣的弄得如斯難過。她企圖開口再問清楚,那怕要用盡一切方法。
「無寒。」楚湮卻在她話到咀邊時開口,「你...你沒做錯什麼,也沒惹我生氣。只要,你別對我那麼好就行了。」
「為什麼?」花無寒這回更是激動了。那句話,被她的腦袋詮釋成楚湮要與自己絕交。雖說,某程度上與事實相去不遠。「我對你好有什麼不好的?而且,我也沒真的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你怎麼突然這麼說了?」
激動起來,她把楚湮的手抓得很緊,稍稍弄疼了她。可她卻啞忍,不喊痛,也不喊停,只白著臉強拉出一抹笑。這才讓花無寒發現,匆匆收回了手,暗氣自己的衝動,也氣楚湮的隱忍。
「無寒。我的生活有很多掣肘。」楚湮收起了笑容,吃著,似不經意地隨隨地說,「普通朋友,有空相約吃飯聚舊,交換生活瑣碎就好。沒有必要把我生活上的不便弄到你身上。」
「湮湮。到現在,你還只是把我看成是普通朋友嗎?」
她很想跟她坦白,大概從第一次見面、還稱不上是朋友時,她便不能把她看成是普通朋友,更何況是現在?她們之間,正向著某個方向高速發展。這道神秘的斜道,她已來到了最高點;下坡後便是被茫茫迷霧遮蓋的森林,美麗和危險交織的失落園。那個她努力地追在後頭往上爬,很快便會來到最高點;她必須决定,讓她留,還是讓她走。
「你不能,是不是?」楚湮的心幾乎停頓,別過臉去掩飾,卻被花無寒捧著臉,「我也不能。湮湮。你不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我們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我或許不懂得關心你,但不代表我不關心你,你懂嗎?」
「無寒...」
「不要說。不要問。我决定了的事,沒人阻止得了。我要對你好,你也阻止不了;除非你能把我趕出去,狠狠地趕出去!」
花無寒當然知道楚湮就是狠不下心腸的人;她對自己的好,也是如此清晰清明,更是不可能對自己硬起心腸來。但她也不敢太淡定,畢竟楚湮已多番明示暗示要疏遠自己;情急之下,她把楚湮擁進懷裡,把她放在懷內、視線外。
「你為什麼要推開我?」說著,她把人擁得更緊,話語裡竟帶了她自己也沒預期的壓抑哭腔,「難道,你也跟其他人一樣,接受不了我的真身嗎?」
她的真身,據不幸見過的人所說,是駭人的。或許,是因為落差太大;或許,是基因不濟;也或許,是來自無底的黑暗。她早已習慣將真正的自己收起,埋藏在深處,然後忘記,好等自己都相信自己生來就是個冷漠的人。
但在楚湮面前,她的真身很自然地顯露;而她,沒有丁點被嚇到的反應,親和地伴在自己身邊。在這個小房子裡,沒有不能被接受的自己,她能隨心所欲地做她想做的事;想笑就笑,想氣就氣,想哭就哭。那份自在,她愛不釋手,很想永遠地擁有;直覺告訴她,楚湮也享受兩人一起的閒適時光,也會希望延續下去。
那為什麼她要推開我?
「對不起。無寒。」楚湮伸出雙臂,環著她的腰肢,用力抱緊,「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她已沒有能說的。那個實在的擁抱,那段不存在的距離,那同步了的心跳,清楚傳達了一個訊息;這是一場發生在腦袋裡的戰爭。而戰爭中斷送的無辜靈魂,通通隨洶湧的流水逃出,沖刷生還傷兵的內心。
兩人安靜地哭了一會兒,便自行擦去眼淚,沉默地伴著對方吃飯。飯後,花無寒把碗碟洗了,楚湮則趁著這間隙為她準備了梳洗的東西和替換的衣物,置到浴室裡。花無寒對她忽然能找來這些感到訝異,但沒能多問便被催促著往洗澡去。當她洗澡以後發現楚湮渾身是汗地躺在健身房裡,便覺得被算計了,心裡有點納悶。
「我來幫你,湮湮。」
「不要。」楚湮笑著,以手肘撐著地面,拉起了身體,坐在地上微笑說,「你別靠那麼近。你洗澡了,我卻渾身是汗,臭死了。」
「你做運動為什麼不讓我陪你?你是故意的!」
「這不是復健中心那些,我一個人就可以。」說罷,便挪著身體爬上了輪椅,「你先上床睡吧!我去洗澡,沒那麼快的,所以千萬別等。」
「要是你傷到了手怎麼辦?傷口被扯開了怎麼辦?」
「沒事。真的沒事。有事的話,我大叫,好不好?」
楚湮笑著,也沒讓花無寒再說什麼,推著輪椅離開健身房,匆匆進了浴室。花無寒看著她那被汗水沾濕的背,又是被那蝴蝶肌勾住了眼光,竟也忘了要再爭論一番。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沉迷楚湮的美色,總在奇怪的時候因為看見她的笑容、她的背項而失了神。真夠變態的!她想。
躺在楚湮的大床上,花無寒莫名的感到生氣和嫉妒,卻又說不出個原因來。她就這麼躺著,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嘗試了解自己的思緒,但想來想去,都還是想不出個什麼來。結果等到楚湮從浴室裡出來,她還是醒著,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生氣和嫉妒。
「無寒。你先睡。」楚湮對花無寒還沒睡感到訝異。她是費盡了勁兒把速度拖得很慢,讓本來就得花上不少時間的淋浴再拖長了一半,就是不想要跟她醒著同床。她把自己推到小桌子前,打開了手提電腦,「我有點兒事情,可能花點時間。」
「湮湮!」花無寒突然便從一個躺臥的木乃伊狀態換了一個海棠春睡般的側臥,托著頭,皺著眉來看楚湮。這俐落的動作稍稍把人給嚇著,楚湮怔著看她又是要來哪一齣。「意外之前,你跟人在這裏同居,是嗎?」
有一刻,她幻想著自己每天下班回家都有楚湮這樣一個溫柔賢慧的美人在,與自己分享生活。那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楚湮的家人何其幸福,能與這樣一個仙子一般的女子共同生活。想深一點,她發現楚湮不曾提起過自己家裡的事,屋子裡也沒有與父母或兄弟姐妹同住的痕跡。
想到這,她便明白那份嫉妒哪裡來。
大抵就像花無寒自己一樣,楚湮曾與人同居,才會租住比較大的房子,睡這麼大的床,置有替換的牙刷、浴巾、拖鞋。有那麼一個男人曾經與她在這房子裡一起生活,曾經這麼親密過。
「怎麼突然這麼問?」楚湮自是被她這麼一問嚇了一跳,怔著,良久才牽強地笑。「的確曾經跟人同居,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人因為你的腿所以跑了?」
「無寒。不要說這些,好嗎?我不想提起。」
說罷,楚湮便埋頭在手提電腦上做著什麼,沒有再看花無寒一眼。花無寒當然知道自己又是白痴地撕扯著人家的瘡疤,也就很是愧疚地躺了回去,看著天花板發呆。
楚湮再美,再婉約動人,雙腿廢了是事實,在交易廣場一般的情場上沒有太大叫座力。進化論的論調下,有多少個男人會選擇與她廝守,大家心裡有數。說愛,怎也還是逃不開現實,無論那個人曾經如何愛她。徐曉輝不也是信誓旦旦地說過,無論她成了什麼樣,他都會守在自己的身邊嗎?結果呢?他為從一開始便沒有改變過的事而選擇放手。那便是愛情。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才等到楚湮關掉電腦,來到床邊,拉著床頭板上的扶手和索帶,把身體挪到床上。就在她躺好了以後,伸手想要關掉床頭燈時,花無寒才突然睜開眼睛,撐起了上半身,側過來俯視她。楚湮幾乎被嚇得跳起來,心被一股離心力拉扯;如若她的雙腿能動,大概她已往花無寒的下腹來了一記她承受不了的膝撞。
「無寒。都兩點多了,怎麼你還沒睡?」
「你用不著難過的,湮湮。」花無寒還是撐起了半身,往楚湮再靠近了些,「就算是你再找不到愛你、願意照顧你的男人,你也不會孤單的。你還有我,我會陪你的。」
可以把這句話聽成是情話的話,她會把花無寒緊緊地擁著,讓她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感覺到逃進她頸窩裡不欲再離開的自己在點頭。可以哭的話,她會在她的懷裡哭個夠,讓她明白自己這些年來積在心裡的委屈因為她而通通隨淚水流走。可以吻的話,她會把她按在床上,親吻她的每一吋,讓她了解自己對她的慾望是多麼的強烈,如暴風雨吹襲一般難以抵擋。
用盡力,她掛起了平日那親和的微笑。
「我沒事。」只伸手輕拍她的臉,很快便收了回去,「都過去了。而且也不是你想的那麼不堪。快睡吧!夜了!」
「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她別過臉去,假裝著拿來桌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又放了回去,「我半夜會起來把腿挪一挪。要是弄醒了你的話,你直接再去睡就好,不用擔心,啊。」
沒有等到她回應,楚湮把燈滅掉。黑暗中,她意識到花無寒頓著,嘗試在無光的環境下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放棄,躺了下去。她一直沉著等待,直到聽到花無寒平穩的呼吸聲,才鬆了一口氣,然後不爭氣地無聲哭了起來。
若然,那是可以實現的承諾,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