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藍天白雲,正是出海的好日子。
小城是出了名的石屎森林,摩天大廈林立,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把陽光也擋下了大半,留下的只有大樓玻璃反射過來的熱。但遠離商業和住宅區的近郊不乏優美的景緻,小城的後花園更擁有堪比島國的海灣和水清沙幼的沙灘,因著交通不太便捷而得以保留,未遭文明破壞。
花無寒愛海,楚湮亦然。為著要帶楚湮出海,花無寒費了不少唇舌弄來了花顯柔的遊艇,腦袋裡滿滿是與楚湮享受陽光與海灘的想頭。
所以,當打開門的是周子欣,花無寒只能石化了般呆掉。
這是工作天,當私人銀行家的周子欣從早上六點便忙著與地球不同角落的人開會,從各方傳來的數據和資料如今已記進腦袋。接著的一整天她都該與客戶聯繫,跟同事們討論各項商業策略,又或是深入分析不同的投資機會和市場走勢。
只因昨晚楚湮那個內容普通但用詞過份簡潔的短信,她察覺有異,便直接登門。
「子欣...其實...」
「其實我是...」
楚湮和花無寒不約而同地掛著一張緊張不已的臉,同時開口向周子欣說話,都是帶愧疚、無奈和怯懦的口吻。這讓周子欣本能地笑了起來,笑聲與其纖瘦身影毫不合襯地雄亮,把那二人嚇愣。她笑著坐到沙發上,翹著腳,雙手交於胸前,很是開懷的模樣。
「你們倆用不著緊張。」她彎身從茶几上拿來咖啡喝著,感嘆了一聲,「別弄得我像是把湮湮收進了後宮一樣。我可不是皇帝。」
於是,花無寒决定絕口不提出海的事。
草草聊了數句,楚湮便堅持給她們弄早餐,推著輪椅便到廚房裡忙。花無寒本欲跟著到廚房幫忙,卻被周子欣拉著,只好又坐了回去。只是,周子欣並沒有跟她說什麼,慢條斯理地喝著楚湮為她泡的那杯咖啡,盡然無視花無寒那已溢出於臉上的焦急。
「今天找個機會喝一杯吧。」
待見著楚湮差不多把早餐弄好,周子欣只淺笑一下,輕聲地說了那麼一句,便走進廚房裡幫忙。花無寒看著她的背影發呆。那句話輕得幾乎讓她以為是幻聽,那個背影強悍如軍隊主帥。周子欣的這派模樣,悠然自得,就如這屋子的另一個主人一般。
楚湮的心裡不安。
雖說Dancing Five裡以自己的年紀最大,但首領的角色從來都由周子欣擔崗飾演;若非她和董衍曼為一對,她與周子欣看起來更像是五人裡的嚴父慈母,帶著三個頑皮孩子過活。
這位鐵面首領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看上去像是對任何事都沒有情緒,也都不在乎。然而,楚湮深知周子欣的溫柔和關懷都藏在她的強悍裡,對身邊的人和事都有她的態度;尤其與楚湮相關的,她最為上心。她對此刻的楚湮自然放心不下。無論她看來有多淡定。
周子欣並沒有要把這年多以來跟花無寒的交流讓楚湮知道,只微笑,享受不已地觀察楚湮臉上表情的微變化。
這女人,還是只懂替別人操心。
入座後,周子欣不禁握起楚湮的手,眼睛裡滿是寵溺地看著她,很是溫柔地說,「你啊,就只懂對別人好,對自己就那麼刻薄。你那份早餐怎麼吃得飽人?」說罷,笑著,單手把彼此的早餐互換。「你吃這份。」
「不不... 不用。我... 吃不下... 」
「吃不下也得慢慢吃下去。」周子欣開始替楚湮把食物切開,「你看我才這麼幾天忙了些,你就不聽話,吃那麼少,沒長一點兒肉。」把一塊送到她的咀前,「來。張咀。」
花無寒看著這麼一幕,額角冒起汗來。楚湮瞥了她一眼,也是緊張不已,但也乖乖從了,張口把食物吃了,再一臉赧紅地垂下頭去。
「你這輪椅...」周子欣側過頭去看著楚湮的輪椅。
「這個...這個...」楚湮急了,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然後便瞥到周子欣的手伸到她的大腿上來。
「還真是方便。」周子欣往花無寒瞥了一眼,淺笑,把她嚇了一跳,「看起來還挺堅固的。」
「無...無寒送我的。」楚湮也往花無寒看了看;只是,她的微笑表達的是另一重意思,「很貴。我...捨不得買。」
「猜得到。」周子欣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伸手摸了摸楚湮的臉,「還騙我說不喜歡沒扶手的。是我才會相信你不會撒謊。」
周子欣對楚湮的親密舉動延續,儼如情侶間的互動;若非楚湮臉上掛著一絲尷尬和惶恐,大概就讓人認定她們倆是情人關係。只是,楚湮亦沒有拒絕周子欣的關懷,讓事情變得有點撲朔迷離。
「對了。」早餐吃得差不多,周子欣便給花無寒一個媚眼,讓她直打哆嗦,不明白這女人是在耍什麼花樣。「今天有什麼計劃嗎?」
「計劃?」想要裝作若無其事,身體卻誠實地抖了抖,「什麼計劃?」
「這麼貴的輪椅也買了,你總不會只是想跟湮湮呆在家吧!」
花無寒心虛,無意間以求救的眼神瞧了瞧楚湮。楚湮回應的也是同樣失了方寸的視線。
她們倆的反應看進周子欣的眼裡便只挑起了無奈,讓她苦笑,搖著頭,拿起桌上的水往喉裡灌。
她多麼希望花無寒挑一個極端走,要不爛泥一般扶不上壁,要不強勢地從自己懷裡搶人。她更希望自己决斷點,要不放手讓這兩個讓人操心不已的女孩自行把事情搞定,要不把人管進自己懷裡,再不讓任何人把人拐了去。
是花無寒搖擺不定,還是自己毫無自信,她已說不上來。
「原本是...」花無寒苦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勾,「...是想要出海。我借了遊艇...」
「遊艇?」周子欣瞪大雙眼看著花無寒,再輕微也能聽得出來聲音裡的訝異,「花顯柔的?」
「是呀。」花無寒這才換了一張不明所以的臉,「你認識我堂姐?」
周子欣不禁往楚湮的臉上看。本來亦是一愣,及後很快她便眉頭微蹙,凝神看著周子欣,輕輕地搖了搖頭。縱然動作甚小,但還是讓周子欣和花無寒同時看到。
「你堂姐...」周子欣收起了一切表情,端出一副銀行家的模樣,官式地道,「可以說是我的客戶。我是你伯父一家的private banker。」
周子欣是私人銀行家,花無寒是知道的。富有人家像自己的伯父有私人銀行家服務也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只不過,她倒沒想過算是半個完美主義者的伯父挑的會是像周子欣那麼年輕的;這面容清冷的女人似乎真不是省油的燈,幹練也非裝出來的。
但相比這件事,花無寒更在意楚湮剛才微小的搖頭動作。
「今天這種天氣也的確是出海的好日子。」周子欣笑著往楚湮湊近幾分,溫婉地問,「湮湮想要出海嗎?」然後又別過臉來看著花無寒,「花小姐不會介意我也加入吧。」
「可以。」花無寒心裡有點不自在,但也說不上介意。「我可以讓船伕把遊艇開到這邊的小碼頭...」
「我不想出海。」楚湮說,話裡的力氣還是拉不上去,但當中的堅决還是挺明顯的。「我...我想去見王子。」
說罷,楚湮垂頭把剩下的都吃了,便默默收拾起來。周子欣給花無寒打了個眼色,便也幫忙收拾,伴在楚湮身邊把碗碟拿進廚房裡洗。被扔下的花無寒只懂呆著,感覺到剛才那一小段對話裡的一絲繃緊,卻想不出緣由來。
收拾好了後,三人便出門往香料店走。周子欣並沒有讓花無寒佔先機,緊站在楚湮的後面,全程推著她,和她聊著年輕時、跳舞時的事。花無寒無法搭話,心裡有點無奈。這人不是說過會幫自己的嗎?怎麼突然像情敵一般?難道是對自己沒有跟隨她的指示所作出的報復?
「哎!湮湮!終於等到你了啊!」
王子這回沒等張姨來侍候,一派漫不經心地走牠的貓道,優雅地來到楚湮的跟前,抬首喵叫了一聲,便跳到她的大腿上。腦袋在她的肚皮上磨蹭了一會兒,告知眾人這地盤牠搶了,便優哉悠哉地趴了下去,閉目小休。多麼的囂張。
楚湮的眼睛有一刻的發熱,然後漸漸變得迷蒙。臉上掛了嬌羞的笑容,像是剛入宮便被君上寵倖的妃子,當中的愉悅純粹,在深宮中像未被發現過的一朵蘭花。
花無寒不曾想過自己會妒忌一隻貓。
「來來來。」張姨在王子親自迎接愛妃時拿來了一個保溫瓶和碗,在收銀的櫃台上倒了一碗。「花旗參淮山螺頭燉烏雞。可補了。你氣虛,一定要喝。」
「謝謝張姨。」
楚湮接過張姨手裡的湯,小口小口地喝著。周子欣從口袋裡掏出紙巾,彎下身去,寵溺地等著楚湮喝完。
「哎。很久沒見到你了啊!」
張姨忽然撐大喉嚨大聲說,伸手指了指花無寒。花無寒怔了怔,在楚湮和周子欣的目光中尷尬地笑。
「是...是啊。」除了這,她真的想不到能說什麼。
「來。進來。給你一些好東西。」
花無寒往楚湮和周子欣看了看,周子欣聳了聳肩,楚湮微笑,她便不知就裡地跟著張姨步進香料店內。
就趁著這個花無寒不在的時候,周子欣延續這早上被打岔了的話題,凝神注視著臉色泛起了一絲紅的楚湮。
「你還會接受她嗎?」周子欣壓下聲線,手輕按在她的胳膊上,「還是...」
「子欣。我...很亂。」
「好。你別急。好好想,慢慢想。想好了,就告訴我。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麼。」
「嗯。」楚湮微笑,然後垂下頭去看了看自己那雙捧著碗也像是力不從心的手,才又抬首道,「子欣。不...不要為難...」
「得了!」周子欣拍了拍她的臂膀,笑得燦爛,「你還怕我會煎她的皮,拆她的骨?要這麼做,早這麼做了!」伸手捏了捏那沒剩多少肉的臉頰。
楚湮臉上是帶著感激的微笑。
其時,花無寒跟著張姨到了店子內裡的一個房間。房間裡置滿了各式各樣裝著香料和其他雜貨的麻布袋,袋後有一套小得可憐的學生桌椅,其上是好幾本舊式數薄、一堆單據、一台計算機和其他文具,凌亂地把桌子堆滿。
花無寒站在房間門邊環顧一周,不住猜想堆疊在一起的麻布袋可置得夠穩妥。張姨則彎下身去在桌邊的一個小箱子裡翻著,不久便翻出一個玻璃瓶,笑著送到花無寒的手裡。玻璃瓶裡是色澤丹紅的川椒。
「清溪貢椒。前兩天才讓人坐飛機帶入境的。現在很難買的。送你。」
「怎麼行?」花無寒立刻手發軟,回神把玻璃瓶抓緊,置到桌上,「不行不行。」
「拿去吧!」張姨又把玻璃瓶拿回來,再硬塞回花無寒的手裡,「湮湮很喜歡的。她以前那個跳舞的女友經常求我找人帶回來,說是要弄湮湮最喜歡吃的口水雞。缺貨很久了!難得找來了,你就拿回去弄幾道好東西給湮湮吃,把她養胖些。」
花無寒愣了。
張姨提及董衍曼時的臉容從容自然,沒有一絲別扭,幾乎像是這世道裡的愛情觀早已變異,同性之間的戀愛是平常一般。那沒,當時自己跟楚湮相戀,她可又看得出來?她們分手了,現在她回來了,想要重回楚湮的身邊,又可會被這婦人看穿?
「我知道你想什麼。」張姨有點得意地笑,把人拉到椅子上坐著,自己則佇在桌邊,「兩個女孩摟摟抱抱,看起來其實不怎麼礙眼,甚至還挺養眼的,最初我也沒怎麼注意到。不過那個女孩疼湮湮疼得還真是肆無忌憚,好像整個世界就只有她們倆,我們取笑她們像是戀愛中一樣,她就直認不諱,嚇了我們一跳呢!是有點抗拒的,但是,怎麼說呢,可能我把她們當朋友了,就比較容易接受了吧。現在,湮湮都弄成這樣了,只要她過得好,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
「你跟那女孩不一樣。但你們看湮湮的眼神很像。」張姨笑得有點猥瑣,又有點狡黠,也有點調侃的意味,「所以,替我把湮湮養胖一點吧。」
張姨笑著,拍了拍她的肩,便離開了房間。花無寒垂頭看著自己抖著的手裡那玻璃瓶,眼睛一熱,便流出一行清淚來。
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