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2018-11-7聯合文學,感謝神小風
這是我撰寫評論以來,最用心、最悲傷的一篇文章
幸也不幸,武俠史,彷彿只為了成就一個人而存在。百年來名家無數、好手輩出,但在時代淘洗之下,最後,金庸以他的十四部小說,佔據了一整個文類的絕大部分聲量。超過一百次影視改編、三億本銷量,倪匡說他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富裕的文人,一個人的光芒,遠超過其他所有武俠作家的總和。他的名字,比一整個類型文學還要巨大,甚至,許多讀者誤以為武俠始於金庸、終於金庸。
百家爭鳴,當武俠躍上時代浪潮 但武俠並不是為了一個人而生,也不會為了一個人而終結。金庸確實是最受歡迎、最重要的,也可能是最好的。但他之前,有開天闢地的
平江不肖生向愷然、武俠小說之王還珠樓主、中國的大仲馬
白羽、悲劇俠情
王度廬等;同期有
梁羽生各擅勝場,稍後有
司馬翎別出心裁、
古龍異軍突起、爾後有
溫瑞安推陳出新、
黃易遊戲人間、
孫曉驚鴻一瞥,當代則有
喬靖夫反璞歸真,十年磨一劍的《
武道狂之詩》,以及就民初掌故爬羅剔抉,小說電影兩棲的
徐皓峰。
商業上,金庸確實是一騎絕塵,群星黯淡,千山更無此山高。但就武俠小說史而言,金庸的定位是「新派武俠」,是繼承者與變革者,他的成就,必須建立在前後無數武俠小說的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上方能得。是天時、地利與人和的結果。
近代武俠小說的誕生,公認是1922年平江不肖生向愷然的《
江湖奇俠傳》,接著的高峰是1930年
還珠樓主開始連載的《
蜀山劍俠傳》。到了金庸開始創作時,武俠小說已經繁花競艷、百家爭鳴了。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1954年,太極派掌門吳公儀和白鶴派掌門陳克夫相約在澳門擂台比武。這件事經媒體大肆報導,報紙銷量大增。雖然比賽過程雷聲大雨點小,但是當時商業嗅覺敏銳的新晚報總編羅孚,打鐵趁熱要當時在報社任職的年輕編輯陳文統寫篇武俠小說,三天後,「梁羽生」橫空出世,《龍虎鬥京華》大受歡迎,於是,報社另一名編輯查良鏞,將自己名字拆開為「金庸」,寫下他第一部小說《
書劍恩仇錄》。除了作品本身精彩外,當時的作者和讀者,其實共同追尋的是失落的祖國。
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左)、喬靖夫《武道狂之詩》(中)、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右)
鄉愁再造,尋找失落的天下家國
以金庸本人為例,生於浙江海寧的他親身經歷了國破家亡。1937年日軍入侵江南,家鄉慘被轟炸,他的母親徐祿在逃亡中病故。1950年共產黨鬥地主,他的父親查樞卿被批鬥槍殺,家產被沒收,從此失去了故鄉。
所以,他筆下總離不開江南。《
射鵰英雄傳》郭嘯天、楊鐵心在江南遇見曲靈風、丘處機;《
神鵰俠侶》楊過在江南遇到柯鎮惡、李莫愁、歐陽峰和郭靖黃蓉。《
倚天屠龍記》俞岱巖在江南發現屠龍刀,而張翠山也因此初遇殷素素。《
天龍八部》段譽離開家鄉第一個前往的是江南,也在這裡遇到了王語嫣和蕭峰。而《
鹿鼎記》韋小寶的旅程更是自揚州始、至揚州終。
他的故事,書寫著中國國族的命運,以及中國文化的美麗與醜惡。宛如一個盛大的紀念,一次次揣想追憶著故鄉,用鄉愁再造一個比真實更美好的虛幻中國。
正如詹姆斯·喬伊斯說過:「我要為都柏林留下完整的印象,如果有一天這城市突然從世上消失,人們可以靠我的書來重建。」
都柏林沒有消失,但是在日軍的席捲和共產黨帶來的大恐怖與大毀滅之中,舊中國消失了。而金庸,為他自己和無數讀者重建了一個從未存在,虛無烏有的精神原鄉、天下家國。那個絕美而壯闊的書劍江山,是好幾個世代流亡者共同勾勒的精神圖像。
與金庸前後投入武俠小說的創作者,遠離中國,聚集在港台,尤其是香港,這個托庇於英國,遠離一切毀滅的安樂地,成就了新派武俠。他們的故事承載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武藝技擊、縱橫大江大海的武林傳奇,召喚的是無止盡的懷舊鄉愁。
圖片來源/聯合報系資料庫
承先啟後,新派武俠的開展
武俠誕生伊始,其實是幻想色彩濃厚的仙道奇俠故事,從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到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引領當時的風潮。到了新派小說為之一變,以金庸、梁羽生為首的這批作家生於民國之後,受西方現代教育,熟知歐美日的作品和理論,同時因為家國憂患,有著知識份子文以載道的使命感。
所描寫的主題,不再僅是江湖掌故或武林軼聞,而是更著重在探討國族命運的宏大史詩。所以不管是梁羽生或是金庸,筆下的大俠開始承擔著救亡圖存的使命,投射著自己國破家亡的憂患之思。
經歷初期的摸索之後,《射鵰英雄傳》真正奠定了金庸的江湖地位。在這部小說當中,金庸拿捏到一個幻想與真實的平衡點。他不再用歷史人物的延伸作為主要角色,而是以虛構的郭靖和武林眾人,來建立他的幻想江湖。至此,金庸在場景設定、情節鋪陳、人物塑造、武學描寫上,完全放開了手腳,盡情揮灑。
武學設定別出心裁,不再拘泥現實的拳經武書或是荒誕的仙道法術,高手們不僅用拳法、劍法比拚,更可以用音調樂理作為戰場,以毒蟲暗器陣法心計生死比拚。而他們決生死的場景也不僅僅是擂台道場,而是或在絕海孤島、或在大漠邊塞、或在江南煙雨、或在華山之巔等秘境。
人物不再是扁平的才子佳人、外道魔頭,而是充滿七情六慾宛如希臘諸神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和諸多門人。他們有著各種偏狹與執著的扭曲個性,也有著動人心魄的愛恨情仇。
不再緊貼歷史的描寫,讓金庸有更大的空間去處理自己所思辨的歷史課題。郭靖的江湖之旅,實寫的爭奪《九陰真經》的武林爭霸,但虛寫的是南宋、金朝與蒙古三個國家之間的國族鬥爭。故事兼具幻想的樂趣、寫實的說服力、歷史的嚴肅思辨和自由揮灑的奇詭情節,《射鵰英雄傳》建立了前無古人的典範。
成就如此,有其無可取代的先後天因素。金庸出身書香門第,家世顯赫,有著後人無法模仿的家學淵源;同時旁徵博采,取經西方,他自承受莎士比亞與大仲馬影響最深,因此可見跌宕起伏的情節衝突、複雜深沉的人物塑造,以及扣人心弦的連綿結構。這些積累,在《射鵰英雄傳》開花結果。自此,舊武俠頓時淡如開水,而後繼者又底蘊不足,難以寫出深厚的中國文化。
繼往開來,武俠史的求新求變
但學兼中外,僅僅是金庸第一個絕技。他的第二個更令人驚嘆的地方,在於不斷求新求變的自我突破。
雖然一樣是在國家民族政治鬥爭的大架構下,但是金庸每一部小說從不重複。《射鵰英雄傳》以古板質樸的郭靖為主角,《神鵰俠侶》緊接著用與郭靖有著宿緣與仇恨,性格相反、狂放率性的楊過,來檢視郭靖所信奉的道德體系伴隨的壓抑與扭曲。金庸大膽地挑戰自己的典範,《神鵰俠侶》不僅描寫當世所不容的師生戀,更讓冰清玉潔的女主角小龍女被人迷姦。這樣的探討與思辨讓金庸創造的世界更加立體、真實、更精采,藝術價值更高。
《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主角都是信念堅定、雖天下人吾往矣的英雄人物,於是接著的《倚天屠龍記》,就描寫一個溫和被動的張無忌,陷入權勢頂峰、受諸女環繞難以決斷。超過兩百萬字的《射鵰三部曲》,是金庸為後世留下的第一座豐碑,但卻還不是金庸真正地位最崇高的傳世之作。
《天龍八部》,金庸更將情節與人物的奇詭推到極致,「無人不冤、有情皆孽」的宏大悲劇,佛法的不可思議,在這部以佛教典故為名的小說,體現了武俠小說在哲學思辨上的高峰。《笑傲江湖》以批判文革為宗旨,以江湖為隱喻,來揭發政治鬥爭中人性的扭曲慘惡。
最後,在窮盡金庸世界「俠的可能」後,《鹿鼎記》以不學無術的頑童,用荒誕的喜劇反諷手法,描寫一個無俠的現實世界,終結了自己所建立的一切武林神話。
金庸創作生涯,不僅一次挑戰高峰。在既有的巨大成就前,接連大破大立,再破再立,最後急流勇退,瀟灑封筆,並全面性的修改全部十四部小說,不留下蕪雜的遺憾。
武俠史,是一個遺憾的歷史。昔日的武俠大家,或未將武俠作為職志如白羽,或遭遇文革慘禍如還珠樓主,最後留下的是未完或水準不齊的遺作。以時代機運和創作穩定而言,梁羽生可與金庸比肩,但卻沒有金庸自我變革的決心;論野心和才氣,古龍或不在金庸之下,但個性放縱加上遭遇意外英年早逝,成為武俠史最大的遺憾。溫瑞安創作品質前後不一,且代表作《說英雄誰是英雄》時隔數十年懸宕未完。
或天命、或機運、或人力,種種因素交織下,成就金庸武林至尊的無上地位。以金庸自己小說的人物而言,最契合他的角色,無非是「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