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海
布本家小兒子來到離海時天已晚了。沉下來的太陽是掉在海面上的雞蛋,黃澄澄的蛋汁漏了一個地平線,橘紅色的海面在殘餘的光裡星星爍爍的,彷彿天黑了連海也倦了浪也懶下來了,在有氣無力的起起伏伏,托著上面好多艘沿岸排開來的漁船。漁船小小的窗裡有光漏出來,裡面有遊移的人影,炊煙起了,鹹鹹的海風裡就有了漁家做飯的香氣。布本家小兒子躺在沙灘上,他猜想他們這一餐應該有麵條、有馬鈴薯、有奶酪……會不會有蛋?用奶油加洋蔥炒香了?會不會有魚?白天裡捉的晚上吃,而肉是燉肉,像巧克力一樣濃稠稠的湯汁裡下了好多好多的香料……到漁夫齊的妻子阿難飯後抱著兒子出來散步時,幾乎一腳踩在布本家小兒子身上,還以為是屍體,海裡沖上來的總不少,俯下來再看真一點才知道不過是睡死了過去,就抱了他回家。第二天他醒來時阿難就給他舀了大大的一碗麥片,烘得乾乾脆脆的麵包上塗滿了牛油,厚厚的一層,暖暖的溶在口裡,吃得饑腸轆轆的小兒子心裡感動,而淚水就來了,阿難就別過臉,任他哭。
──媽媽他哭呢!
──哥哥路上辛苦了,你跟我過來,我們到沙灘上去走走好不好?
──爸爸說男人大丈夫不哭的!
──我告訴你哦,人到痛時就會哭了,就是你爸爸啊,也會有想哭的時候。
──胡說!媽媽胡說!爸爸他才不會哭呢!
阿難走了好久了,而布本家小兒子的淚才止。阿難的丈夫齊走進來,快快活活地吃了一頓,又對小兒子說,時候不早了,天都快全光了囉,我要出海了,今天的天氣打魚好著哩。你捉過魚沒有?布本家小兒子搖了搖頭。要不要跟我一起來?布本家小兒子就說要。
如此他跟齊一家人的生活就開始了。他成了齊的幫手,天沒亮就起來,吃過早餐就準備出海,打了魚就立刻趕著上市場去賣。漁夫主婦擠得水洩不通的水汪汪亮光光的地上有時還有活的魚在啪噠啪噠的痛苦地掙扎,運氣好的話早早賣完齊就可以回家睡個懶覺。從甲板上看出去沙灘上有阿難揹著孩子的身影,那麼遠,又跟別的一大群婦人在一起,可布本家小兒子還是可以把她認出來。沙灘上掛起來一排排鹹魚,還有海藻,等著在艷陽下晒個精乾。傍晚,阿難就回船上來做飯了,布本家小兒子最喜歡一天裡這個時刻,阿難兩隻細瘦的手在灶前快速的操作著,圍裙下擺纏著一個孩子,背上又揹著另一個孩子,兩個小不點總是用狐疑的眼睛瞪他。煙嗆上來,兩隻胖胖的嬰兒的腳就在她腰支上踢了又踢,阿難就說乖哦乖哦,頭髮那麼黑膚色那麼深,就要同化在廚房的闇裡去分不清身影來,而剛睡醒了挨著窗抽煙的齊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找布本家小兒子說話。到菜都燒好了,阿難會一盤一盤的抱出來,她會給他剩很多很多的湯又遞給他很多很厚的蔥油烙餅。男孩子多吃一點。她會說。布本家小兒子喜歡看她拿著碟子遞過來的右手,因為幼,就顯長了,棕色的,上面有細細的短短的汗毛。
飯後齊就到鎮上的酒館去,也帶布本家小兒子一起去。男人們都誇他能喝,越能喝他們越要灌他酒,非要看他倒下不行,小兒子總是拒絕著的,到有一天他真醉了,臨倒下來以前耳裡盡是男人們歡呼淫靡的叫喧聲,分明還瞥見了齊,齊身上趴著一個女人,齊和女人一起消失在樓上的房間裡去,從那一天開始布本家小兒子就開始討厭阿難那彷彿恆久美麗馴服的笑臉。你怎麼了,這一向都好像突別毛躁呢。她還跑來問,語氣像個大姊,他幾乎想一巴掌摑過去了。
有時夜裡躺下來,隔壁有明明白白的喘息聲,枕著的木地板在身體下嘎吱嘎吱一輪輪痛快的顫慄。浪湧上來,浪退下去。海伏著,海又走上前來,說:睡吧,睡吧。我兒,你安心睡吧……
──阿難?
──嗯?
──妳快樂嗎?
──我好快樂啊。
──可是,每天晚上齊都在酒館……
──噓!
阿難伸出手指放到他張開的唇上,她剛剛抺過汗的指尖微濕而温熱,有一顆還亮晶晶的正沿著她的頸項滑下來,好像滑在布本家小兒子自己的皮膚上,那些手指無論如何都搔不到的地方。他混身一陣麻癢,麻癢漸漸變成僵硬,彷彿血液裡乘著一隻猛獸,要掙破他的身體爆炸出來,這時女人的眼尾裡就閃過先是悲傷再來是狡黠最後以掙擰收場的異光,比夜裡的漁火更加愴涼。
──噓!不要多話,聽那聲音。
女人說,然後爬到他身上,小兒子就仰天躺下來並側耳傾聽,夜裡有節奏的海浪正在一下一下捲走艘艘漁船裡傳出來的陣陣嘆息聲,阿難咧嘴一笑,樣子有點怪異,油燈在牆上投下女人一起一伏的妸娜的黑影,黑影頭上長出兩隻角,彎彎的一路尖上去,又可怕又扣魂。啪的一聲油燈滅了,布本家小兒子第一次體會到當人放任自己變成兩隻互相吞噬的獸時,那聲音那氣味那疼痛那銷魂原來是這樣的滑稽。
第二天在太陽升起時一切回到正常的點上,齊來踢他起床,那樣子就像他一整晚都沒有離開過一樣。阿難揹著孩子把早餐交到兩人手上,她看小兒子的眼神告訴他對她來說他的存在沒有比之前多一點或小一點。
小兒子趁齊不在的時候拉她的手,要她跟他走,阿難總是甩開他繼續工作,還笑。
──噗哧!傻孩子。
她說:傻孩子。
?
好不容易才等到日落,回家的婦人們扭動的身體在沙灘上拉出長長的影子,遠看跟晒著的海帶連成一起把海岸間成一條一條,布本家小兒子耐心等到黑影都退去了沙灘上只剩下阿難一個人,還在成排旳魚乾前磨蹭,小兒子心裡覺得她專登放慢手腳就是為了等他。走近時阿難的大孩子照例掃過來不友善的目光,裡面還夾雜著傷害。小兒子又苦苦地求了她一次,這一次原本應該温柔和順的小女人竟然對著他發火了,並明明白白地拒絕了他。
──你不喜歡我嗎?小兒子問。
──喜歡啊。
──那不就夠了嗎?小兒子追問。
──只是喜歡是不行的。女人說。
──有什麼不行?愛就愛,不愛就不愛,沒有比這更明白的事了。
──誰說我愛你了?
女人這話對小兒子來說有如雷殛。
──你不愛我嗎?
然後兩個人的對話又回到原點。
女人深深地嘆了口氣。
──愛啊,不過我更愛齊,齊對我來說是生活,你並不是。
阿難拉起孩子的手要離開了,走到簡陋的船塢前又回過頭來,齊也睡醒了站在夾板上,正饒有興味地吃著煙。小兒子隔著一個海岸看他們一家人:海、漁船、岸上的網、晒著的漁乾、和懷裡的孩子。當小兒子跪倒在沙上哭起來的時候,他好像看到齊輕輕地笑了一下,他也頭一次在女人閃閃黑亮的眼珠裡面看見到修羅。
比家鄉裡老爺子不分青紅皂白打下來的拳頭更痛。
幾個月後的一天夜裡,齊在沙灘上找到了睡到半夜不見了的布本家小兒子。
──你在幹什麼?
──造木筏。
──造木筏幹啥?
──到海的那邊去。
──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就憑這些爛木你要渡海。
──就憑這些爛木我要渡海。
然後齊就輕蔑的大聲笑起來了。
一個、兩個、三個……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布本家小兒子在內心算著。
布本家小兒子算到酒館裡第十張女人的臉時,木筏就造成了。那一夜他離開,齊待在船裡,阿難拉著兩個孩子來送,而天上的星星這麼亮,像撒開來一塊用碎鑽釘成的網,一直撒到海的那邊海和天的縫合處。
布本家小兒子啟程到海的另一邊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