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夏天是個燥熱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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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不帶停,語速極快地簡述完晚餐期間的對話後,金南俊深深吐了一口氣,問道:「你和爸媽談過什麼嗎?」
「沒有。」雖然金碩珍自己也沒辦法好好消化這段話的涵義,但他可以理解父親最後的意思,開心之餘,更多是沒有實感,「你不也說了?他大概是剛好被外星人綁架吧?」
「或者是認識的朋友家的小孩也是同性戀,然後跟家裡大吵一架,出門是被車撞,在生死關頭讓他父母醒悟生命最重要,其他都無所謂?」南俊說話快而平板,連他自己也不大相信:「然後……就是或許,有可能性的,我們爸爸剛好看到?」
「說什麼啊?」被逗樂的大哥笑了出來。
「小說都這樣寫的?」
玩笑歸玩笑,他們倆還是挺認真的。
若不是智慧型手機沒有電話線,他大概早就開始手繞線,好緩解無所適從的焦躁。
「我不會追究原因的,你也不要去問了。」金碩珍半是提醒弟弟,半是一邊藉由敘說,一邊整理出自己的結論:「真好啊、真好,我不用做什麼改變,也沒有經過太激烈的抗爭,就可以被家人接受了。真好呢、真好啊。」
什麼都沒做嗎?從大一到現在……明明就花費了好長的時間才走到這裡。
「哇、你的意思是哥老了嗎?」
南俊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脫口而出了什麼?但聽到這話,也只能無奈地接話:「沒有啊、我們碩珍哥不老。」
「你說今年芳齡二十九的我!年紀大!」
「珍哥確實年紀比較大啊!」第三人加入了戰局。
剛洗完澡的田柾國,毛巾還罩在頭上。路過書房時,便站在沒有闔起的房門前,極其客觀地下了評論:「你年紀比我跟南俊哥都大吧?」
「呀!你這小子!」他瞬間紅了耳朵和脖子,也不曉得是因為敏感的年紀話題?還是發現自己方才的對話都被小警察聽了進去?
「既然柾國在,我就不多說了。而且我也說完了,還快要進營區了。」又是一次高速的解釋,南俊迅速幫自己下了結論:「碩珍哥掰掰,有空再聯繫!記得回去看爸媽!」
電話被單方面切斷,甚至因為是網路通話,所以連個嘟嘟聲的結尾都沒有。
「什麼嘛……」
「你們剛剛的對話超大聲的。」年輕人放下毛巾,眼睛直盯著他,沉穩的口吻出於精湛的模仿:「珍哥有什麼煩惱的事嗎?要跟我談談嗎?」
太久沒有接觸這種關懷的語句,金碩珍差點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不大自然地哈哈兩聲,故意扯偏主題:「你還想騙酒喝呢?剛剛都喝多少了?」
「不然我泡兩碗泡麵上來?」
「不是──」他啞口無言,不可置信地繼續拉開話題:「你才剛吃完晚餐、喝了酒、吃了小菜,現在洗完澡後,立刻有肚子繼續吃麵?」
聽到自己的提案被否決,田柾國只好再次改口:「那我拿海苔上來?」
見似乎繞不開,金碩珍才拿起長幼尊卑的氣勢,誇張地佯怒教訓道:「還吃?去睡覺去睡覺!明天你還要跟局長討論調遷的大事,早睡早起精神好,可別把我教給你的說詞忘得一乾二淨!」
話都說死了,卻見田柾國還站在門口。
「還有什麼事嗎?」
「我要換新的繃帶。」田柾國抬起手。在洗澡時,便把先前的包紮給拆了。這會兒斑駁的傷口直直露了出來,青一塊白一塊,新生的肉和痂痕不均勻分布著。
「拿藥過來,我幫你。」
話音一落,小警官才心滿意足地找藥包去。
「……人小鬼大。」金碩珍嘟嚷著。
但這看似可愛的孩子,確實不是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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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都二十五、六歲了,但他們某些方面還是挺青澀的。
「就決定是這間了?」
「好!」
泰亨跟智旻湊在筆電前,慎重地填寫訂房資訊。
即使按下送出,朴智旻還是憂心忡忡的模樣,拿出手機,確認信箱裡的訂購詳情,生怕有哪裡出錯,「這樣就可以了嗎?」
「可以了啦!」
為了之後的連假出遊,他們研究了好久,才終於在今晚下定決心。
住宿點是山坡上的民宿,雖然沒有直達車,但公車能載他們到半途的觀光景點。泰亨拿起行程表,一邊用手指著,一邊和智旻說明行程,作二次確認。
「我們先把行李放在遊客中心的寄存櫃,到森林區逛逛,有體力就去繞湖,然後回來拿行李,再走十五分鐘就可以到住的地方。」嘴上說著,身體卻越來越斜,幾乎全部重量都倚在朴智旻身上,「第一天晚餐吃拉麵,有小廚房可以煮。」
智旻使勁,想把這個賴皮鬼推回原處,卻只是勉強將他維持在腰部浮空的詭異姿勢。
「第二天看幾點起床都好,因為晚上我們要上床,可能會很累。」他說得理所當然,朴智旻則仿若未聞。
「中午繼續吃拉麵,然後去游泳,在附近晃晃。第二天的晚餐要記得去領食材作烤肉。」
泰亨低沉的嗓音,輕輕地敘說未來幾天的行程,語調帶著期待,光是聽著,嘴角就忍不住上揚。
智旻最後放棄抵抗,任由這傢伙躺在自己肩膀上。他的聲音便悄悄地送進自己的耳廓,有一點濕氣,還癢癢的。
「泰泰,這是我們第一次兩個人出去玩嗎?」
「不是。」說起過去,金泰亨永遠是記得最清楚的那個,「高中畢業的時候,你帶我去海邊玩了,你踢壞我的沙堡,我則在沙灘上寫『朴智旻笨蛋』。」
「那次怎麼算啦!」
「算啊。」說來也奇怪,明明是男低音,說起話來,卻軟得像甜膩的糖一樣,,讓人一嚐就上癮,「跟智旻一起,怎麼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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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櫃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嗎?」
「不辛苦。」
金碩珍覺得自己快要被田柾國訓練為更專業的醫生了,即使這傢伙睜著大眼睛緊迫盯人,或突然語出驚人,他都能話不飄手不抖地繼續幫他擦藥。
「珍哥當時是為了玧其哥出櫃的嗎?」
「才不是。我想出就出了,認識玧其是大學之後的事了。還有,沒有人會突然問人家前男友。」
「我又不是在問玧其哥的事。」小孩據理力爭,並繼續問下去:「那珍哥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的?」
「呀、現在是健康護理課嗎?還是田警官轉職當田記者了?」金碩珍拉高音量,不滿地碎碎唸。他沒有回覆這個問題,而是丟給他一個反問:「那你又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異性戀的?」
「我沒有發現……」
「那就對了。」他打斷小直男的辯解,完美回擊對方:「所以我也不會有『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同性戀』。」
這招問答還是閔玧其教他的──雖然他們是和平分手的,但金碩珍絕對不會否認閔玧其是個說話上的巨型王八蛋,並同時承認他的前男友是個語言上的天才。
「對不起。」
金碩珍稍微把注意力從傷口移開,抬眼瞥了眼田柾國。他倒想開玩笑說「你也會道歉啊」,但最後也是點點頭,算是收下這個道歉,並說道:「我沒有生氣。」
「你不生氣?」
「你很希望我生氣?」
「我以為你會生氣。」說完,柾國想了想,補充:「我哥跟我說的,他說我應該多了解同性戀、多學習,然後才能尊重你,不然很沒禮貌。」
「那你怎麼直接問我?」
「因為包紮時間有點長,我不知道要幹嘛。」
小朋友這點直率得讓人發笑,就算真的動怒,大概也會瞬間氣消,更何況金碩珍確實沒有生氣。
最後把新的繃帶纏上,金碩珍像老師般問到:「那你今天有學到什麼嗎?」
「沒有。」田柾國有點沮喪,但也是眨眼的事。他從肩膀活動到手臂,再轉轉手腕,確認傷口對自己的影響後,又恢復了心情。他看著大哥,宣佈了自己的結論:「我還是覺得珍哥就是珍哥,同不同性戀根本沒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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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田柾國走後,金碩珍打了通電話回家,毫不意外地由父親接起。
「晚安,爸爸,我是碩珍。」
「晚安,兒子,我是你爸。」
這個對話讓金碩珍有點想笑,但現在似乎不是笑的好時機。
「我以為南俊跟你通風報信後,你會立刻打電話給我?」
「剛剛在幫同居的朋友包紮傷口,才拖延了一下。本來猶豫您會不會歇下了,但怕爸爸熬夜等我電話,就還是選擇在這個時間打擾了。」
「我也怕你根本不想跟我說話,就沒有自己打過去了。」
人時常替對方預設好立場。
體貼,但也傷人傷已。
本來以為會立刻進入正題,但沒想到接下來爸爸又問起房子的事、工作的事,還聊了一下前陣子的七人聚餐。
一直到末尾,爸爸嘆了一口氣,才提起那個話題:「當初我……」
「爸爸。」金碩珍第一次打斷他,並溫和地說到:「我覺得現在很好。」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
「你現在好嗎?」
「不敢說很好,但我覺得不錯,我過得很開心。」金碩珍又說到:「我們好久沒有這樣通話了,改天我帶泰亨一起回家見您好嗎?」
金碩珍某種程度上跟閔玧其非常像。溫柔得不願傷害人,但固執得堅持己路,又自私得只在乎自己擁抱範圍的人。
對,他終究是自私的,他不想聽見父親的理由,或任何道歉,那些對過去於事無補,更對現在無關緊要──而他捨不得讓任何因素破壞他的幸福。
金碩珍知道今天的他很喜歡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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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是盛大而美好的。
花開、葉綠、蟬鳴、天藍,連炙陽都要用最大的熱度來擁抱每個人。
或許也因為如此,在被濃稠的美麗與炎熱溺斃時,那一點點的涼風,便幸福得讓人臨近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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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兩人訂的民宿比較接近小別墅,是算天數的,沒有算人頭。
在談到第二個晚上的烤肉時,泰亨隨口說了句「感覺可以邀大家一起來耶」。
朴智旻挑眉,問到:「我以為你很喜歡我們的兩人世界?」
金泰亨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他一時無法判斷智旻是吃醋了?還是單純在問自己的意見?若是平時,他早早就開始竊聽對方的心聲。但今回只是抿唇,想了想,然後向他坦白自己的想法:「我很喜歡,但覺得大家在一起也挺熱鬧的。」
「然後這個房子那麼大?」
金泰亨又找到一個立論:「遊戲機是提供四個人一起玩的。」
「所以你想再拉兩個人來?」
朴智旻還停留在金泰亨居然想邀人當電燈泡的話題裡,泰亨卻順著「四人遊戲機」這個物件,跳躍聯想到更遠的地方:「所以這是設計給夫妻帶兩個孩子去的房子嗎?」
原本還想說什麼的智旻一愣,啞口無言。
泰亨一笑,攬住了朴智旻的腰:「我們之後生兩個孩子好不好?」
「說什麼啦!」懷裡的人這才有了反應,出聲反駁。
「我想要一個男生一個女生。」但是金泰亨自顧自地說下去,親了他一口:「不過是智旻生的,我都喜歡。」
到底要不要邀人?這個問題早就被拋到腦後。
智旻抬起頭,手則緩緩滑向隔壁那人的大腿,嘟嚷道:「……那你倒是盡點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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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終究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