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漢子（四）

　　王盛真沒料到賈捕頭這麼能追。

　　那晚他從屋頂遁入暗巷，脫去紅袍、露出事先穿好的短褐，眾追兵試圖在萬頭聳動中找見「穿紅衣的小賊」時，他早已扮作尋常市井小民的模樣，混入人群與商販討價還價起來，待得城門應時而開，便即逃脫。

　　然而出城不過二日，賈捕頭卻跟了上來，得虧對方不曉得王盛的容貌，才不曾被逮住。即便如此，他只要在同座城裡多待上半天，對方便會默默出現在城內，逼得他只能繼續逃竄。

　　行竊至今已有八日，王盛簡直欲哭無淚。

　　有點當官的素質成嗎？都離開轄區了，不是應該當作無可奈何，就此打住、便宜了事嗎？苦主都不打算追上來，你倒是消停會兒啊！

　　吃飯吃到一半還要端著飯碗菜盤跳窗，燕過無痕也受不了啊！

　　為了甩脫對方，他試過頻繁地易容改裝，隨處奔逃不計前路，假造意外身亡的跡象，甚至曾在荒山野嶺間憑輕功硬是甩脫他──然而只撐過一天。結果賈捕頭沒被轉暈，王盛倒先迷失了方向，竟無意間繞到了僅次京城，他平生最不願重回的地方，品神閣。

　　前有帶笑殺人毫不手軟的狠角色，後有窮追不捨如附骨之蛆的煩人精，要是中間有個蜜糖攤子，他就能嘗嘗那「攀藤食蜜圖」中前虎後蛇的滋味，感受無邊佛法……慢著，品神閣門戶緊閉，似乎未有營業？

　　茶樓大門前落葉堆積，似乎有許久未曾打掃。一名作江湖人打扮的少年，肩背藥箱，腰配短刃，頭繫抹額，長髮高束如馬尾，在門前徘徊不斷。

　　此時正是午時二刻，以往這個時候，那傢伙早該開張營業了，今日怎地開的這般晚？

　　王盛仰頭看看天色，估摸著以賈捕頭的腳力，恐怕還得兩個時辰才能趕到，隨便找間餐館胡吃海塞一頓怕還綽綽有餘，乃撇下滿腹疑竇，進城稍作歇息。再度回到品神閣，卻見大門緊閉依舊，先前那少年已在不遠處的大樹下坐定，藥箱極珍惜地放在盤起的腿間。

　　這是……又一個闖閣的江湖人？

　　少年見他入城復又折返，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上前一抱拳道：「這位大哥請了。」

　　走得近了，王盛發覺這少年，不，該說是這少女，模樣著實引人注目，丹鳳眼，瑤鼻小口，臉頰略顯豐潤，卻不臃腫，反而有孩子似的活潑神采。閣裡那傢伙只是長相貌美酷似女子，但眼前這人即使作男子打扮，胸脯依舊微微賁起，眉眼間盡是少女嬌態，看來是完全沒有要掩飾身分的意思。

　　既是如此，她何以身著男裝？

　　僅略略一瞥，他立時移開視線。少女伸手遙指閣門，微笑道：「在下冒昧，敢問閣下可是為品神閣而來？在下雖初入江湖，於品神寶閣之名卻早有耳聞，此番本是想親眼一睹風采，卻不料半個月來皆不曾見過店家營業一次，當真可惜。」

　　這番話來的好生唐突，自己甚麼都還沒問，對方便急不可耐的自報家門，王盛瞇起了眼，疑竇暗生，驀地瞧見少女的手筆直指向匾額，卻不自覺的微微顫抖，嘴角邊也有些僵硬。

　　王盛一時間恍然大悟，不由得失笑。少女正值二八年華，以這般年紀才初次走跳江湖，比起尋常江湖兒女算是晚上不少，想來是某個世家宗長的嫡女或嫡傳弟子，自幼嬌生慣養不曾獨自外出。看打扮，應該也是偷偷溜出宗門，才會打扮得如此不倫不類。這回遇上陌生男子，為掩飾羞赧而故作大方，卻又太過緊張，這才有這般看似荒唐的舉止。

　　「姑……兄臺可知，這品神閣早在半個月前，便被那『穿堂燕』劫盜一空，如今只餘一座空樓？」

　　少女頗有些侷促的放下手臂，點頭應道：「當然知道。穿堂燕王盛，哼！不過是個偷子，取什麼稀罕名兒？」

　　嗯……您口中的「不過是個偷子」便是區區在下我呢，當真不好意思。

　　或許因為面前的笑容太和善太可靠，如同人畜無害的鄰家大哥──這點王盛在王凌面前已練得駕輕就熟，少女面若紅霞，更顯女孩兒的嬌憨神態，說道：「我……在下聽聞，當今品神閣主貌比潘安，久慕盛名，便想……見上一見，瞧瞧是否真同江湖傳言般的俊俏。」

　　聽過為奪寶而來的，聽過為了一闖品神閣機關藉此得名的。但因為閣主貌美，或著說是出自一較高下的心思，慕名前來，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王盛哭笑不得，卻也從少女的話語中推知出兩個線索。其一，少女並非為奪寶而來，且聽說過穿堂燕盜走至寶一事。連初入江湖知人都聽說了，沒理由其他老江湖、名門正派不曾耳聞，可見半個月前離開品神閣，當時放出的消息有起到效果。

　　其二，自他離開品神閣起，茶樓便再沒有開張，那傢伙……很可能已經照他所開導地那樣，離開品神閣遠走他方。

　　這麼說來，如今知曉品神閣內部結構的，只剩他了？

　　少女只覺眼前一花，只覺得方才還笑的溫和的大哥，臉上竟露出……唔，很是奸詐的神情？

　　如王盛所料，將近申時，賈捕頭終於趕到。

　　他雖有名捕之名，卻終究不是江湖中人，對江湖傳言所知甚少，盛名遠播的品神閣，在他眼中當真只是被一群廢村包圍的詭異茶樓。

　　賈捕頭的鼻子很靈，連犬輩也要遜色三分。之所以能夠如此鍥而不捨地追捕至此，是因為他將赤丘派玉劍抹上了一種奇特香料，味道極淡，常人無法輕易分辨，但對賈捕頭而言卻是上佳的引路燈。薛素是個老江湖，對這種手法早有預料，平時便會帶上能擾亂氣味的解藥，因此不曾被尋著，卻也苦了最先取得玉劍、同樣染上氣味的王盛。

　　依香味的線索，他很快辨別出王盛僅在城中待上半個多時辰，待在這古怪樓閣的時間還更多一些。雖然總感覺此閣洋溢著不詳的氣息，賈捕頭仍決然一推大門，邁過門檻，進得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