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滾過一個悶雷。林恒狼狽地站在雨裡,看著蘇爾海姆上尉離開的背影,半張著嘴。雨水順著頭髮流到嘴裡。
跟英國人逞口舌之利,我這是怎麼了?
蘇爾海姆不能接受一個占了上風、而且知道自己占了上風的中國人。上次跟柯克蘭談判,也是同樣的問題。死胖子死活不簽字,因為我在談他在聽。而他習慣的局面,是他在談,我在聽。
我年紀太小了。我不適合談生意。
林恒想著想著,看到雨水打濕了他的小本子,上面的字跡都模糊了。連忙揣到懷裡,沮喪地往回走。
返回大陸的計畫泡湯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哥哥丟了半條命,一時熱血上湧,跟他說“哪兒也不去”。但是留在農莊種田,自己又不擅長。到周圍的廠礦去當“學徒”也不行,外面海盜肆虐。倒是這個燒光了的船隻修理廠令人垂涎。廢墟裡有很多機器和鋼材,拿來開個鋪子很合適。
這想法在大火還沒熄滅時就冒了出來,當煙炎狂風吹翻了船廠的頂棚,露出了下面的金屬桁架,他就激動了。他在救火時還組織了一批人手沖進船廠,搶出了一些東西。
林恒計畫的並不周祥。新加坡港寸土寸金,這個碼頭雖然在港口遠端,也不好輕易拿下。而且替英國人決定拍賣,非常自我,讓蘇爾海姆上尉狂笑一通,就是笑他小孩去管大人事。
林恒讓林珊兒和船隊剩餘的水手回去,自己留下來等拍賣,實屬一廂情願。他在碼頭附近的小旅館租有一個房間,走回去把濕衣服脫掉,躺倒床上,聽著下面雨聲,百無聊賴地閉上眼。
心跳先是放緩,然後慢慢的……越跳越快。四肢百骸灌注了鮮紅的動脈血,大腿開始酸疼。
一動不動讓他很難受。多動症發作了。
他從小就有這個毛病。除非困倦已極,他任何時候都不能歇下來。跟母親說過,她不以為意地笑:“這個毛病好,這毛病太好了。不動不行是吧?去把碗刷了。”
熱血灌滿了大腿就開始灌入腎臟,他的腰也開始發酸。躺不住了,他一躍而起,好,我去刷碗!
他穿上雨衣,又回到了碼頭上。
風雨刷刷的掃過灌木林,也掃過岸邊那艘破船。林育群的大船被燒掉了一半,後來油料在海裡散開,火苗矮了下去,沒有燒完,此時殘骸還漂在那裡。
雨也掃過揭了蓋的船廠,他搶出的一些機器也沐浴在雨中。看看這些機器——它們會很快在潮濕的雨季裡生銹。景象很礙眼。
一個擅長玩機器的人,不喜歡機器泡在雨裡。
他開始從四周找一些遮蔽材料,氈布、帆布和竹席,去蓋住這些機器。材料不夠,他就跳上一條小船,到哥哥的破船上去找。
熙熙攘攘的新加坡港就在左近,但這個風雨飄搖的火場廢墟裡,只有他一個人在作業。遠方的喧鬧和眼前的孤獨人影,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個對比持續了六七個小時,直到夜色降臨。火場上立起了一個臨時的棚子,非常難看但很實用。棚子裡碼著一大堆鐵東西。林恒用大塊的麻布擦去了它們身上的雨滴。
下午蘇爾海姆上尉在碼頭安排執勤,帶著巡邏隊走過,看到了這一幕。
傍晚的時候柯克蘭舉起望遠鏡,用現代科技欣賞山邊的晚霞。望遠鏡無意中掃過了港口邊緣,看到了這一幕。
那些無所事事、呆在宿舍裡的船廠工人,也陸續知道了這一幕。船廠老闆還在砂勞越度假,沒人指揮他們善後。但這些馬來人本性淳樸,得知慘遭不幸的林家人還在搶救碼頭物資,就有點坐不住。有兩個人帶頭,就陸續走出來一群,幫著林恒把棚子四周圍上帆布,挖開排水溝把雨水從棚子周圍引走。然後齊心協力抬起沉重的機器,在它們的身下墊上枕木。
這個工作量非常大,他們第二天還在幹。而總督府裡,開始有點變化。
柯克蘭讓他的下屬、畢業于牛津大學的財務官對碼頭的損失做了正式的估算。要想恢復船隻修理廠的運營,需要四萬英鎊來重建。這個金額讓他噝了一下,仿佛牙疼一般。
蘇爾海姆上尉在柯克蘭視察到巡邏隊營地時,問是否加強偏遠碼頭的安防?柯克蘭說是,尤其要把修理廠那一片看好了。蘇爾海姆疑惑,它都燒光了啊?除非我們把船廠臨時租給某個商人,條件是讓廠子儘快恢復運營。
“租?沒人會租一個火災的廢墟。”柯克蘭嗤之以鼻。
“我知道有人會。”
柯克蘭都走過去了,聽了這話又轉回來。眼珠呆滯了一瞬,“你探出林家想要什麼了?”蘇爾海姆點點頭。兩個鬼佬站在那兒私語一陣。
結果到了這天傍晚,林恒在清理破廠子的垃圾時,有個英軍士兵給他帶了個口信,叫他去巡邏隊營地一趟。
他說馬上去,然後弄了一大盆水,開始洗身上的油污。還沒洗完,蘇爾海姆上尉親自來了。
“你有正裝、領帶和靴子麼?”蘇爾海姆淡淡的問。此時林恒赤著上身,用一大塊海綿使勁搓著自己的肩膀。因為扛著機器上滾木,他的肩膀上有一道黑黑的粗印子,微微發紅下陷。鋼鐵的重量壓傷了他的皮膚。
“正裝和領帶?”林恒看看自己,可恥的扮相。
“如果沒有,就跟我去營地一趟。我們換好了就去總督府。”
“去幹什麼?”
“去了就知道了。注意……”蘇爾海姆上尉盯著他,“別多嘴。”
事實上等他們到了總督府,有四個白人先後問了他一些問題,導致他說的話比過去一個月說的話都多。他陳述了修理廠如何恢復的基本要點,包括船塢整理、起重機佈局、耗材的堆放位置和人員的管理。一開始甚至沒人耐煩聽他陳述,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直到他開始給原來的船廠挑刺。
“船塢無所謂幹濕,排水速度夠快就行。而排水裝置,我有一套新做法。”
“蒸汽船最容易出的問題就是漏氣。關鍵看橡膠材料,對此,我也有一套新做法。”
一臉鄙視的機械專家慢慢地意識到:這個華人小子似乎什麼都會一點兒,覆蓋的範圍很廣。他的英語裡有一些術語,能表達最新的技術發明。他本不應該知道這些技術,但他就是知道。
這人肯定有管道接觸英國本土的技術論文。不知只是讀過,還是實操過?
他們開始詢問操作要點,甚至搬運了幾樣工具讓他演示,搞得會議室裡不斷響起金屬的碰撞。蘇爾海姆上尉的嘴角微微上翹了,他見過林恒使用工具的樣子。
有個來自利物浦的英國專家已經問不出新的問題,坐在那裡嘟囔:“我不知道克利夫蘭先生看到這些會怎麼想。”克利夫蘭是修理廠的老廠長,此時在砂勞越的海灘上曬太陽,還不知道他的船廠已經被燒,而有個小屁孩正在質疑他的技術水準。
林恒滿臉通紅,在這場不期而至的考場上興奮得遏制不住顫抖。他謙卑的用詞和滿臉期待的表情讓英國人挺同情他的,但暫時無法做出對他有利的決定。畢竟,他是個華人。
看著在座人物的表情,他想了想,做了一次總結陳詞。
“我只是臨時租下船廠,讓它儘快運行。等克利夫蘭廠長回來,我會把廠子還給他。但過了火的設備,是不可靠的。船廠必將重建,並更新設備。我租下來能賺些錢,淘汰下來的舊設備我能便宜買到,讓我在旁邊開個修理鋪子如何?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至於被燒掉的那一百桶棕櫚油,讓我們忘記它吧。”
蘇爾海姆上尉轉頭看著柯克蘭。老大,這個華人可以吧?
其他人也轉頭看柯克蘭。我們沒啥可說的了,小子真拎得清。
柯克蘭微一點頭,沒有說話。冷場了一會兒,來自牛津的財務官問道:“你將代表林家還是你個人簽這個租約?”
“我個人。林家目前無法為這個提供擔保。”林恒的用詞非常地道。
“你個人的話,就得付一大筆押金了。沒有擔保,你是否意識到自己有財務壓力?”財務官和藹地說。 “我知道。我希望首筆押金不超過一千鷹洋。我實在是……只有這些錢。”林恒可憐巴巴的說。
頓時整個房間彌漫起一股微笑的氛圍。我們從沒指望你有多少錢。
散會以後,柯克蘭叫住了牛津來的財務官。
他們等待所有人陸續出去。林恒出去時向他們行禮告別,兩人都沒回應,一臉的不耐煩。兩個人急迫地向其他軍官點著頭,仿佛牧羊人踢著羊屁股讓他們快點滾。
房間裡寂靜下來了。
“那麼,邁林克先生……這次港口火災的損失,在財務報告上將如何體現?”
“我們並未遭受四萬英鎊的損失。因為租賃人的預付,還多了一筆押金入帳。”財務官答的很流暢。
柯克蘭微笑了,“謝謝你,先生。”
“林家的貨物損失將記錄在案。”財務官繼續,“但考慮到這宗貨物並未完成交易,財務上無法體現為港口的損失,而是——客戶的損失。”
“您很專業。”
財務官敷衍地一笑,抬頭看了一眼窗外。“不過,原修理廠的克利夫蘭先生,不知道您如何安排?他應該還在度假。抱歉,這其實不是我關心的範圍。”
“提出恰當的問題是專業水準的更高體現,嗯……如果林恒接管修理廠能順利幹滿三個月,我相信總督府會給克利夫蘭先生提供更合適的職位。”柯克蘭挺起肚子回答。
“那麼整個局面,只是一次職位調整?”
“是的。考慮到財務報告,我認為這樣的處理方式是最……平衡的。”
“我對此深信不疑。”財務官行了個禮,走出去了。
馬來海盜退出柔佛海峽後,蘇靜濛回到蘇家,把一系列的好消息跟蘇泰說了。她留了兩個人在新加坡港善後,主要是監視英國人是否會派兵窮追。
結果英國人沒什麼動作,二人倒是看到林家次子收拾爛攤子的一幕。
這兩個探子並不是職業密探,平時幹的也就是在錫礦監工,年紀大的那個走過幾趟豬仔船,擅長用皮鞭教訓不規矩的豬仔。兩個人瞪著大眼看林恒的作為,在他西裝革履走出總督府之後,也沒看懂他在做什麼,但感覺不太好。
等到英國人清開碼頭,搭上檯子,讓船廠工人站成一排,宣佈臨時廠長的姓名時,他們大夢初醒。
“英國人把他們的修理廠租給了林家?!”
互相瞪眼。買辦許可權是全球殖民地人民最敏感的一項許可權。這是讓皇帝、王公、酋長、土司和所有其他大佬再也不能拿捏你的……一項許可權。
“以後遇到林家人得脫帽?”年輕的探子問年長的探子。
“哼,我會的。”
年長的那個心狠手辣,就想做掉林恒。但年輕的那個看著英國兵閃亮的刺刀和皮帶扣,有點膽寒。兩人爭執了一會兒,發現周圍越來越多的華人湧上來,有一艘雙桅大船正在靠上碼頭,桅杆上一個大大的“林”字。
林鳳蘭和納瑟巫翼到了。他們站在船頭,吃驚的看著岸上的景色。經過幾天航行,他們討論了好幾種找到林恒的辦法,只是沒想到這麼個場合在等著他們。林恒正走向檯子中央,沒有去看碼頭方向。旁邊是兩個英國白人。那是……總督府的人?
“阿恒,阿恒!”林鳳蘭揚手喊道。
林恒依稀聽到了,抬頭一看。姐?
大批林家家丁陸續下船,開始圍住現場。兩個探子謹慎地往遠處退。現在殺林恒,跟殺自己是一回事。
臨時修理廠的大棚子裡,林恒把眾人安排坐下。外面雨停了,烈日當空,馬上一大片蒲扇開始扇起來,遠遠看去,仿佛棚子裡停了許多大蝴蝶。
“搞這些日,我們用一百桶棕櫚油和一千鷹洋,換了一個租約?”林鳳蘭驚問。
“是的。”
“租的是這一片……被大火燒過的地方?”
“是的。”
林鳳蘭不說話了。祖宗啊,林家何時做過這麼虧本的生意?!
林恒看看她的臉色,翻開租約開始口譯。翻譯完畢,林鳳蘭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林恒扔下合同坐回座位,撅起嘴。
無法解釋。
如果你能明白穿越、藍翔技校、麻六甲航線的重要性……那我比較好解釋。
林鳳蘭掌管林家大賬,雖然英語很不行,但事情也是一看就明白。小弟被英國人坑的好慘!
“那麼,今後你就在這裡,這個碼頭和修理廠了,對吧?”她問林恒。
“是的。”林恒答。
“錢也給了,合同也簽了。”他又補充了一句。
林鳳蘭的胸脯快速起伏,蹬了弟弟一眼,轉過去看別處。林珊兒站在她背後,拿個蒲扇使勁扇風。納瑟巫翼看著局面僵了,拿起合同翻看。其實全是英文,他一句話都不認識。
“在這裡修船的話,修一條給多少錢?”林鳳蘭又問。
“不知道。我還沒來得及打聽。”林恒回答。
“我回去了!”她忽然站起身來。
“勿要啊!”林恒急道,“這是英國人的地盤,阿姐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我租下英國人的地盤是很不容易的。從來都是英國人租別人地盤,哪有反過來的事?林家會發大財的……”
“好了好了。”她勉強忍住,“我不懂你的生意。小弟你也大了,老豆把錢給你,也是讓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但你這麼大的事,跟家裡人一句都沒商量?而且一個人在這裡呆了好幾天,也不怕海盜殺個回馬槍?阿恒……”
她轉臉瞪著林恒的眼睛:“你能不能稍微,穩重一點啊?”
林恒無可奈何的攤攤手。看他這麼無賴,又想想重傷臥床的大哥,林鳳蘭真是感到傷心。但是姐姐的職責還是得做,她開始安排那些帶來的人。
“珊兒以後跟著你。納瑟叔也是。還有家裡壯丁……”
“我不需要那麼多。給我留幾個得力的,跟我學修船。其他都回莊種地去。棕櫚園得好多人打理。”
“你這……萬一海盜再來,你怎麼辦啊?”
林恒笑答:“那豈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