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漢子（七）

　　楚泓忘記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過去兩人雖各有所求，但自己總能隱隱高過王盛一頭，平時的言語即使稍微過分了些，對方頂多捏著鼻子忍氣吞聲。直到他坑害王盛以前，雙方始終不曾打破表面的平和。然而此刻已不復如此的利害關係，因此他一如往常的口出惡語，卻沒有料到接下來的發展。

　　比起剛才的翻書，王盛此刻的臉色更接近染缸。不可置信的微紅，戳到痛處的蒼白，惱火的鐵青，暴怒的黑，暴怒的黑，暴怒的黑……

　　額角也浮現青筋的同時，他已一把抓住楚泓的衣襟，幾乎要少年從輪椅上提將起來：「你說什麼？」

　　楚泓的確憤憤於王盛不請自來，簡直不把他品神閣主放在眼裡，家族淵源云云，的確帶有幾分惡劣心思，原先只是打算狠狠的譏笑一番，卻不曾意識到這話有多惡毒。如今見他暴怒至此，自覺失言，心裡暗暗後悔，卻又不肯拉下臉示弱，嘴硬道：「怎麼，還需要本座多說一遍？你連耳朵裡也長青苔麼？」

　　衣領上的手攥得更加緊了。「你以為我想幹這種事麼？你是不是認為，身為盜賊的後裔，從良也不能改其劣根性，成為偷子只是剛好而已？是不是官宦世家便一輩子只能讀書求仕，考不上科舉就是敗家子，當不上官就是有損家風？」

　　欸不是，前一段還好說，為什麼突然跟當官扯上關係……

　　王盛不依不饒的拔高聲調：「是不是只要當了竊賊當了強盜，成為世俗所謂的惡人，即使被迫害也只是咎由自取？」

　　欸不是，我是有說家學淵源什麼的，可沒有說到這地步……

　　「我也不是生來就想幹這種事，明明甚麼都不知道，少在那邊頤指氣使！」

　　至此，王盛早已不只是針對少年的過火玩笑，更像是漫無目的的發洩怒氣。礙於自己有錯在先，始終不曾還嘴的楚泓，此時終於按耐不住。

　　「嘮嘮叨叨跟我說這些幹嘛？你倒是跟坑底下那位說去！」

　　清秀的面龐浮現一抹氣惱，少年反捏住胸前的雙手。「說來說去，不就是你有你的苦衷嘛？該不會你還要說，闖品神閣也是有苦衷的？那我隔幾天就得給你們鬧便是理所應當？笑話！即使再多原因、再多不情願，你仍舊是個偷子，你們的所作所為更不會抹消！」

　　王盛目露驚詫，似是無法相信眼前少年竟會說出這種話：「苦衷？你居然問我有何苦衷？」

　　少年嘲諷一笑，笑容格外的刺眼，狠狠戳在王盛心頭：「不然呢？你這種人來品神閣，不是為了盜寶，難不成只是來品茶觀景麼？」

　　王盛雙手發顫，已不復先前的強硬姿態，仍直視著少年的雙眼，聲音卻越發氣弱：「你憑什麼這麼說，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楚泓冷然回望，右手驀地扳住對方右肘往下一扯，趁對方一個趔趄，左腳朝膝蓋窩一壓──雖然腳筋斷了踹不得，單純把腿當成棍子摔上去還是有幾分效果的──將人仰摔在地，清清淡淡的拂平捏皺的衣領，平直道：「醒了沒有？」

　　王盛看著穴頂呆愣半晌，手背貼在額上，遲疑道：「我……」

　　楚泓依舊有氣，口氣雖已平靜下來，眼中冷意絲毫未褪：「看清楚了，別把本座認成你的什麼人。要講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好歹找對了人再說。」

　　王盛緩緩坐起身，摀著眼沉默半晌，啞聲道：「……抱歉，我那弟弟和你年歲相當，性格又有幾分相近，一時認錯了人。」

　　怪不得先前又是送藥又是包紮的，明明是仇人還把他救出沙穴，想盡辦法開導他……

　　楚泓仰頭無聲一笑，說道：「原來是管不上自家弟弟，只好隨便找個相近的人過過兄長的癮？也虧你還有些自知之明，沒去荼毒你家小弟。」

　　王盛再度沉默，像是從牙縫裡擠出字句：「我有時候真的很想撕爛你那張嘴。」

　　「巧了，我也很想打斷你那雙腿，看來咱倆彼此彼此。」

　　楚泓重新帶上慣有的似譏似諷似不屑卻又雲淡風輕的微笑，撥轉過輪椅，淡淡說道：「下回你來，若還是帶了什麼閒雜人等，又打算利用本閣做些什麼，本座可能真會打斷你那兩條腿，好自為之。」

　　王盛拍拍衣袍站起身，深深望了一眼逐漸遠去的輪椅，眨眼便失去蹤影。

　　比起來時匆匆，楚泓有意的放慢速度，不時的這邊瞅瞅那邊看看，閒適以極。

　　牆還是那個牆，洞頂依舊是那個洞頂。品神閣內的一切，他再熟悉不過，假意觀覽，只是想再晚一點回到那個房間，晚一點面對滿室的金鈴銀絲。

　　銀絲是他鋪的，金鈴是他掛上的，引誘敵人的麻袋人偶也是他放的。閣中每個機關的動靜，都會透過這片情報網傳達予他。他已在那石室住了半個月，每日一睜眼，滿室燦光都在提醒自己，危險不曾遠去。

　　他也不想老待在那兒。他也想要向王盛說的一般，遠離傷心地，不再觸碰過去的傷痛，但這也得等到確定那人身死，不能再威脅他的那一刻。

　　金鈴響起的那一刻，他真的以為能就此擺脫師兄，擺脫噩夢，一待發覺不過是閒雜人等引發的鬧劇，失望越大，憤慨也越深。

　　略顯清瘦的手掌在牆上輕輕一按，暗門敞開，裡頭黑洞洞的，油燭不知何時已然熄滅。

　　他重新點燃燭火，火光為金銀反射，登時滿室生輝。夜明珠雖然不易黯滅，但光色上終究不及焰火溫暖，並且以閱書而言，夜明珠的照明頗不如燭焰之清晰。

　　油燈邊堆著兩疊書本，桌腳邊又擺了數堆，有些是王盛當初攜出來的，有些則是他親自去對方所言的出口前的書房，一點一點搬來的。

　　若想贏過師兄，唯一的辦法只能落在這品神閣。他一定要比烏豁更加了解這棟建築的一切，十倍，百倍。

　　楚泓慢悠悠的湊近書桌，捏了捏眉間，語氣平淡而厭倦。

　　「開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