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人生有選擇,我當然想重來啊。。。。。。但時間就是不能倒轉的啊。。。。。。」
豐姐看著遠方,幽幽的神色中似乎藏著數不盡的懊悔,但其實她自己也知道,無論說了再多,「他們」的懺悔就像是披著羊皮的狼,任誰也不會相信。就算她試圖用大把的努力,換取那麼一點點彌補,無論是家人的,還是社會的。 然而除了枉然,再沒有其他。
「我也希望啊,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做那些選擇,我應該是一位快樂的阿嬤了吧。」
性格颯爽、聲音宏亮,身材有些豐腴、矮小的豐姐,黝黑豐潤的雙頰常常掛著微笑,乍看之下彷彿是短髮黑珍珠版的林美秀,如果不是經過一段時間的訪談,一般人很難將他與藥癮或是我們常說的毒品畫上等號,也不會知道那些堆滿歡迎的笑容下,有著那樣深沉的故事。
豐姐來自一個龐大的家族,家族成員個個赫赫有名,在各自堅持的領域上充滿了成就,但那卻是用各種各樣的成癮藥物交織而成的。不管是海洛因、安非他命、搖頭丸還是K他命,幾乎時下流行的種類都能是豐家生命故事中的一小部分,更何況那還涵蓋了所有的血親及姻親。 而不斷侵擾豐姐的,是海洛因一針又一針的悔恨、悲傷,與沒人理解的無法抗拒。
「小陸啊,豐姐跟你說啊,那時候要不是藥癮來了,我怎麼會這麼做呢!」
每每跟豐姐關懷訪視時,只要談到一些過去曾經的挫折、懊悔或是每一次再跌倒,總是會聽到的一句經典開場白,雖然是再陳腔濫調不過的推諉,但卻是工作者能夠理解的無奈。
年過半百的豐姐,因著環境跟家庭關係,傻楞楞地用海洛因填滿了她的少女時代,接著為了滿足藥癮,糊里糊塗地讓針頭、藥物與混亂的關係,亂七八糟的拼湊成她千瘡百孔的人生。在我與她的工作關係開始之前,她用了三十年做監所考察、藥頭田野調查以及打針跌倒的人體實驗,也從來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除了滿滿的負債、支離破碎的家庭,什麼也沒有留下。更遑論,做好一位母親。
「。。。。。。想到就難過,但我當下真的沒有辦法啊,如果我不把女兒介紹給當時的男朋友。。。。。。我那時很難受啊,真的沒有辦法。。。。。。」
「小美那時候才高中吧,但我當下真的忍不住,男友就藥頭啊,就對她有興趣啊。。。。。。除此之外,我也沒有辦法啊。真的沒有。」但從那天之後,小美再也沒有跟豐姐說過任何一句話,最後甚至也沒入在藥癮的灰暗大海中,載浮載沉,幾乎沒有任何消息。
經過多年囹圄的豐姐,或許是因為長年的矯治教育、還是歲月的消磨,她總是信誓旦旦的談論著這次堅決不碰藥物的目標,不管是遠離原生藥癮家庭、遠離藥癮環境的同儕,或是試圖與女兒重新取得聯繫,豐姐似乎努想要用力的過上一些平凡的日子,哪怕只是那麼一天、那麼幾個小時,或是幾分鐘,就算一切在輔導關係結束之前,看上去仍是徒勞。
在輔導關係結束前的某次訪視,豐姐在年關前因為藥癮更生人的身分丟了工作,生活陷入了極大的困頓,在我們幫忙媒合了一些急難的生活物資,並且與豐姐進行年前最後的關懷後,平時爽朗的豐姐害羞的塞了一封揉的爛爛的信紙,那是她那個時候所能給的、最好也最珍貴的回禮。那是一封充滿錯別字,但卻真誠且用心的感謝信,縱然所感謝的,只不過是一般人眼中,最平凡的互動及關心。
「小陸,謝謝妳把豐姐當成一般人,謝謝你願意單純地跟我聊天,再來姐就要搬去外縣市啦!!因為那裡有一個不錯的工作機會!!薪水還不錯喔!我會努力不再跌倒的!!一起加油!!」
對犯了錯的人們而言,不管多麼稀鬆平常地自然而然,都會化成夢幻,高聳且遙不可及。
或許,你我他都認為現在屬於他們的一切是理所當然,但如果嘗試改過自新、或是求助的人們在社會中沒有找到一個能夠安頓的位置。
那麼,這些跟我們一樣在人生中學習的「同學」,還能有什麼選擇,又能回到那裏去呢?
在那天之後,豐姐再也沒有回到我們的關懷系統中。或許,她應該還在哪個地方努力著,努力遠離著過去所有的試探,並保有每個最平凡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