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世界就是感情
《雪中悍刀行》是三部曲,單單是第一部就有六卷,第二部與第三部皆為七卷,總計20卷,花費五年時光方得以完成的四百五十萬字超長篇,巨幅程度這幾年間恐怕只有樓蘭未寫了三年半、繳出兩百六十萬字的《光明行》差堪比擬。
有趣的是,《雪中悍刀行》與《光明行》都有一股不怕天不驚也如的怒氣。樓蘭未逆推到江湖的源始,盡興胡謅俠客、武林法則乃至中醫等濫觴於何時何地何人,而暗中藏蘊了對人類文明的大批大判,兇險惡毒狼笑得教人怵然。烽火戲諸侯呢也不遑多讓,小說前三卷就以諸多對讀書人誤世、江湖英豪正義可笑等等做出激烈的斷言,甚至讓梟雄北涼王之子徐鳳年對武林好漢、士子有諸多侮辱折殺,手段不可謂不癲狂哪。
換言之,兩人走的都是反武俠之道,或者說無武俠(武俠根本不必要甚或是禍世之源)的路數──這凡塵俗世啊何來正義,不都是邪惡與黑暗撲天襲地嗎?這兩位也極盡淫巧的不畏下流,幹話連篇,既有斯文語詞,也有粗鄙大白話,一邊開性別黃腔,一邊又要審時度勢,大作玄虛,遊走於入流與不入流之間,姿態巧絕,讓人耳目鮮亮。
對我而言,這可是他們渾身解數施展而出的武俠咒術啊,針對被俠義精神困窘得愈來愈狹義的武俠所發出的超級詛咒,若以近期內日本動畫又一封神之作的《咒術迴戰》來舉例,或就是他們的領域展開吧。而這樣的負面領域技術往前推的話,可以接軌到金庸以狗雜種暗罵天下英雄豪傑的《俠客行》,或旁及於麥人杰嬉笑怒罵惡搞武俠與異形的色情漫畫系列《狎客行》、《狎客行:九真陰經》、《現代狎客行》等──至如今,俠客到底行不行?讀這幾位的書,大抵是無望的了。
俠客畢竟已死。
而人世之所以值得存續的理由,在烽火戲諸侯與樓蘭未的筆下,無非都是情感。《雪中悍刀行》徐鳳年為了老黃(劍九黃)之死,開始習刀,也為了護全父親徐驍和姊姊們徐虎脂、徐渭熊、弟弟徐龍象,乃至於三十萬北涼軍,而裝成廢材草包,並暗自殘酷訓練自己的身心能力。《光明行》如郎平對湘雲之愛那可是神佛可殺哩,練武練到把自己變成強暴犯的唐魯恭不也是全心癡迷於李彤冰嗎?
《雪中悍刀行》的卷三《春雷闖江湖》這般藉龍虎山修道人趙黃巢之口寫道:「『……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一字最是能殺人。』/情字可誤人。/情字可殺人。/故而呂祖曾傳留佩劍懸於大庚角簷,傳授慧劍斬青絲道法於後人。」
人物的感情世界是一切。或者說,人類世界就是感情。
《雪中悍刀行》裡那些天人也如的傢伙,譬如白日飛昇齊玄幀、劍神李淳罡、儒聖軒轅敬城等等,再超凡入聖吧,哪一個不是為情為愛?即便是留劍要斬情絲的呂洞玄,也是不例外地苦等紅衣女轉世。
我不免要想起黃易《覆雨翻雲》裡浪翻雲是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的境界,還有《雲夢城之謎》的橫跨一千多年的情愛、轉世故事。而烽火戲諸侯將真情至愛放在天道、武道究竟之中,更是進一步深化了黃易武俠對天人之道的深情探索。此所以烽火戲諸侯假王重樓之心懷寫道:「大師兄臨死才想明白一個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輩修道無非修心。」而修心就是修情哪。
☉純熟的嫁接手藝
烽火戲諸侯這套武俠書,台灣由高寶書版發行,實體書第一部共六卷已全數上市。我目前僅只讀完卷一《西北有雛鳳》、卷二《白馬出涼州》、卷三《春雷闖江湖》,卷四《孤身行北莽》還在路上哩。因於未睹全貌似乎也就不好說烽火戲諸侯武俠的整體成就,唯就眼下所讀,確然不俗,頗多驚喜,很值得先談談目前自己喜歡的幾個特點和面向。
首先是《雪中悍刀行》最獨特的地方是將中國各朝代的歷史、事件、體制、人物和詩詞創作,還有武俠小說、電影和玄奇幻類型的諸多虛構要素打混在一起,移花接木移形換影,完成一巨大綺麗幻景的春秋,與及其後天下大統的離陽王朝。
當年羅森《風姿物語》諧仿歷史人物與動漫遊戲作品角色,不過是拿陸游、鐵木真、李煜這些耳熟能詳的古人作文章,《雪中悍刀行》更全面玩戲了,從春秋戰國到秦漢隋唐宋元明清,皆可化作己用,如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不但是離陽的文官制度,同樣也是武人分級──這也好像不能不想起黃易《邊荒傳說》的九品高手榜。此外,《風姿物語》裡最強者名為天位,分有四等級:小天位、強天位、齋天位、太天位,這倒是跟《雪中悍刀行》所提一品(九品最高階)四境的金剛、指玄、天象、神仙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離陽所謂滅西蜀、西楚、東越、南唐等八國,自然是翻刻於終結戰國的秦朝;離陽天下是趙家,則取自趙宋;節度使、經略使等又是唐代的體制;復辟奪門驚變、甲寅宮變、東宮梃擊案、草人案、紅丸案及移宮風波等,無不是明朝的真實事件,藩王勢力描繪也都暗用明代史實;離陽皇宮內庭第一宮正大光明牌匾後詔書消失,八龍爭嫡的混亂場面則明顯是清朝;至於死守襄樊城的王明陽是多種拼貼,既是名將大儒王陽明,也是導致南宋滅亡的襄陽保衛戰、名將呂文煥的死守襄陽六年,以及安史之亂爆發後,在雍丘、睢陽抵擋安祿山燕軍的張巡;「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則從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十三所提的「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變異而得;曹操的〈觀滄海〉則是被挪移為張聖人(亦即從孔子脫胎的儒家始聖)東海遊歷作品,乃武帝城的原名臨觀城的來處;王初冬造成風靡的情愛小說《東廂頭場雪》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可不就是元代王實甫《西廂記》戲劇劇本嗎;又或武當山始祖呂洞玄則是揉合了呂洞賓、張三丰的各種傳說,如掛在武當山大庚角簷的配劍,張三丰也有斬龍劍懸於古橋鎮蛟的逸聞;吳素刻著「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此劍無愧世間有愧人」的佩劍大涼龍雀,不待言是源自五胡十六國大夏國王赫連勃勃的大夏龍雀,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哩。
令真實變成虛構,任意剪輯拼貼,也就有了後現代的意趣。
既視感滿滿的,烽火戲諸侯大膽地改頭換面,把歷史、古之創作都代換成雪中宇宙,之俯拾即是啊,何處不是若有相似,就連小說裡的儒釋道三教之爭、勢力消長吧,除中國歷史如漢獨尊儒、唐好佛等,我還要聯想到《霹靂布袋戲》呢。還有很出風頭的李淳罡摳腳挖鼻不像一個宗師樣,豈不是周星馳《功夫》裡的火雲邪神。而新一代劍神鄧太阿用劍盒小劍進行飛劍殺人也很難不想起《西遊.降魔篇》那個裝闊可笑的空虛公子。《雪中悍刀行》一開卷世子徐鳳年返回北涼舉城轟動的景致,那也真真如劉鎮偉電影《天下無雙》小霸王回鄉的再現了。
我一直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每一本小說都是在對小說史說話。我的每一部武俠小說無不是面向武俠史和文學史(甚或乃至漫畫史、電影史或藝術史)。《雪中悍刀行》的各種借用援用引用,或直接取之或變形挪體──正如這兩年風風火火的《鬼滅之刃》、《咒術迴戰》,似曾相識的記憶點,比比皆是,總是可以推回到《JoJo的奇妙冒險》、《火影忍者》、《獵人》等等,但又能有自己獨到的表現──於是乎呢,所有的歷史都是我的歷史,所有的朝代都是我的朝代──烽火戲諸侯不但嫁接手藝純熟哪,胸懷甚大,又頗有創意,倒不是單純愛掉書袋而已。
☉詩文武學大境界
以武俠史來說,《雪中悍刀行》當然可以逆溯到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趙煥亭《奇俠精忠全傳》、還珠樓主《蜀山奇俠傳》等仙鬼異俠鄉野奇譚的武俠源頭,我以為烽火戲諸侯恰似吾峠呼世晴《鬼滅之刃》是大肆整合了此前漫畫的各樣元素,《雪中悍刀行》也是如此善用了過往武俠的許多因子,如劍九黃的九招劍法,從劍一到劍九,不也要想到古龍《三少爺的劍》裡燕十三奪命十三劍以及後來延伸的第十四、十五劍,抑或馬榮成漫畫《天下畫集》的劍聖所使聖靈劍法(劍一到劍廿三)嗎?而遠的我們就不說了,就談談二十世紀武俠的最後兩名巨星溫瑞安和黃易在烽火戲諸侯武俠中的映影吧。
黃易的玄妙天道、超然境地,在《雪中悍刀行》明顯是有的,高手們追求的是神仙飛昇,與及世間安寧,乃至於家族或組織的永續發展,出世與入世情懷兼具,且那些一品高手或三教聖人仙來神去的,直教人咋舌。而徐鳳年內化王重樓嫁衣的大黃庭一重又一重的過程,也與《大唐雙龍傳》中徐子陵和寇仲以戰養戰中修習長生訣相仿。徐鳳年的人設,其俊雅外型與霸道用刀,恰如徐子陵和寇仲的結合體,並具有底層悲憐之心。
而什麼李當心、李東西、吳南北、呵呵的亂七八糟妙趣橫生的命名法,可是十足的溫瑞安哪。烽火戲諸侯且同樣具備溫瑞安般古典學養、綺麗文藻、引經據典和古今合用的火候,儼然豐饒之海,多有觸及。
武俠小說中吟詩作詞那是老得不能老的傳統了,但把詩詞變為招式做得最精到的無疑是金庸,如《俠客行》的俠客行神功或《連城訣》的唐詩劍法等,但將詩詞拉到作為武學境界,還是得講回溫瑞安與黃易──
溫瑞安《將軍劍》中七大寇沈虎禪與一統劍客李商一的大戰,前者用了儒刀、禪刀,包含天地君親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招式,後者則是道劍,其錦瑟劍法則是源於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溫瑞安把文學經典轉化為技擊,可是本事一樁。《覆雨翻雲》中常援引著晏幾道〈臨江仙〉「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一方面是浪翻雲對紀惜惜的思慕,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極情就極劍的高遠境界呢。而出自李商隱〈無題〉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前者變為秦夢瑤的飛翼劍,後者則是《慈航劍典》的心有靈犀境界。
《雪中悍刀行》裡前三卷,劍神李淳罡寫得最是令人印象深刻、血氣賁張,烽火戲諸侯把詩文武學在此人身上活用得風味絕佳,比如吧「我當鍛就三千鋒,一日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條。」、「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等等,無不是化自於唐代呂岩(呂洞賓)〈絕句〉、〈化江南簡寂觀道士侯用晦磨劍〉。而李淳罡的一劍仙人跪、一劍天門開、兩袖青蛇一劍平天下,乃至喊一句「劍來」,就有千劍朝飛而至或他與王仙芝的海上大戰,以及儒聖軒轅敬城招天雷轟軒轅大磐、新劍神鄧太阿十二飛劍刺擊龍虎山老天師趙宣素等描繪,與其說是武俠技擊畫面,不如講更接近於《火影忍者》、《咒術迴戰》、《BLEACH死神》般毀天滅地的超巨場景。烽火戲諸侯寫來就是有一股睥睨氣勢,人物的對話也儼然《讓子彈飛》,有玄有機的,讓人回吮,也令人要推想到徐皓峰《道士下山》的神不可解。
另外,徐鳳年的設計最有意思的部分是他極其蠻橫地對待士子與高手,打殺兇殘,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對弱小人物多有同情憐愛,就如他認為的江湖有兩種,一種是堂堂世子殿下、千金萬銀、動輒神仙高人不思議打架、美男女如雲,另一種是跟浪蕩子溫華混跡江湖、在知名文碑前拉屎的底層世界物語。我甚激賞烽火戲諸侯以徐鳳年說出的真心話:「……正是你們自以為是的憂國憂民都會帶著一股書生意氣,看似一往無前,問心無愧,可曾問過平民百姓,他們到底需要什麼?……妳那位身為上陰學宮稷下學士的父親悲憤作亡國哀詩,說那大凰城上豎降旗,舉國無一是男兒。要我來說,什麼春秋哀詩榜首,根本就是一堆屁話,什麼都是假的,各國皇族死絕是應該,可那些聽不到的百姓哭喊,才是真正的哀詩。」
烽火戲諸侯虛構的朝代,名為離陽,在卦象裡離為火,火加陽那真是熾烈無比的意象了。這個離陽,也不妨是離開太陽,名為離陽的政權似乎不可能長久啊,暗黑的未來恐怕指日可待。於是,以雪中為名的書名也就有凜冬將至的味道。如果稍微政治性的解讀,離陽有沒有可能是暗喻而今烈日血紅以治天下的暴虐共產政權?也許吧,不過呢要在任何一本書裡找各種泛政治的解讀其實從來不難,所以倒也不必要硬解。
此外,荀平(這人物哪可是荀子與韓非的拼合體?)也對徐驍如此言語:「讀書人只會錦上添花,武夫才能給老百姓雪中送炭。春秋九國,就是一塊大砧板,徐驍你把自己當作屠夫就行,別做其他事情,只要剁人剁人在剁人,一路剁過去,就能剁出一個太平盛世了。」這話讀著霸氣呢,實在有毛澤東槍桿子出政權的口吻。只是一路剁完了以後造出一統盛世又如何呢?如果屠夫繼續在太平裡亂剁,不就又要剁出了下一輪地獄亂世嗎?
深淵怪物可是無時無刻不潛伏於人心之中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