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9|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人生在世,快樂就好」專訪精神科病房住院者美月

鬼靈精怪的美月(化名)在我們坐下之後便迫不及待地說出自己的故事。
「我算是強制入院吧,那次兩三天裡自殺了好多次都沒有成功,後來被拖去心輔中心,因為用了過量的藥昏昏沉沉的,一醒來就發現自己在台大醫院;心輔老師跟急診醫師都說要住院,我就住進石牌榮總了。」那時屆臨期中,美月很焦慮,因此不斷的問醫生能不能早點出院?後來醫生答應,就在病房住了一個禮拜;但還是要定期的回診、諮商。
即使身為一個精神病患,在住院之前,美月也對精神科病房一知半解。網路上的紀實只有寥寥幾篇,讓他對「精神科病房」有著不太真實的想像;直到入住之後,看到太多顛覆想像的東西,也看到很多結構問題。
「那一個禮拜對我而言算是田野調查,我看到什麼都好新奇,好想記下來!他們應該覺得我很奇怪,因為我在裡面就是一直寫、一直寫,寫到他們破例,原本只有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可以用原子筆,他們讓我繼續用鉛筆到熄燈。」美月覺得,住在病房的日子,與其說在治療,不如說在學習。他不停地寫,不能用紙的時候,他就拿筆把手寫得密密麻麻,出院時,已累積逾兩萬字的紀錄。
談起病房的作息,美月說,應該跟其他的醫院差不多吧,七點起床吃早餐、九點吃藥、十二點吃午餐、四點吃藥、五點吃飯、七點半給宵夜。宵夜內容因人而異:有糖尿病的阿姨只能吃一顆橘子,他一直哀嚎這樣太少了吃不飽;有個很瘦的弟弟吃阿Q桶麵;美月則是一瓶小小的米漿或豆漿。宵夜有些是醫院餐,有些則是家屬買、經過護理站許可的。一天兩次的生命跡象檢查:量血壓、體溫、體重,因人而異,有些人還會量血糖。除了寫字以外的時間,美月偶爾會繞著病房走,或是跟其他的病患講話。
病房週二早上會進行會談,護理師會希望大家都參加。病患、護理師一起在一個開放式的地方大家圍成一圈,從自我介紹開始,討論病房的問題,如食物太少、公用電話壞掉等,如果有人要離開也會在這時候說一些感言。多參加這類活動,會被醫生認為「有社交能力」,就可以提高出院的可能;因此,美月即使不感興趣,還是會參加。在這當中,他發現了很多不那麼好的事。
「其實病房也是個小社會,也有階級之分,有功能比較好的核心團體、也有功能比較差、被排擠的患者。」美月如是說。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個中國女生,暫且稱他為A,因為他講話有個大家聽不太懂的、含糊不清的腔調,在會談期間,他的問題總是被草草帶過;但其他人提出的問題,護理師可能就會花很多時間解釋。我好奇的問美月,他在病房內的角色是什麼?「一個神秘人物,因為住在單人病房、是第一次住院、住的時間又短,很少跟外界接觸。」他補充,病患有時會有自己的小圈圈,他很難打入。雖然榮總分為兒童、青年、老年病房,但青年病房中年齡的差距仍是不小:有剛上國中的,也有六十多歲的。
住在單人病房時有些寂寞。因此,他會打電話問大家要不要來探望他。他會寫張清單請大家幫忙帶奶茶來,最高紀錄護理站的奶茶冰了七八瓶都是他的。有次假日陸陸續續來了12個朋友,他很開心,那天說了好多話,因為平時能說話的對象很少,幾乎沒有。
住院以前,美月想像中的精神科病房只來自於網路上的幾篇文章*,他想像中的病房像個烏托邦,很寧靜、能夠與世隔絕:「《挪威的森林》真是害人不淺」,我們一起大笑。入住之後才發現跟他想像有些落差:他沒有想到制度是如此的嚴密,一切按照「規定」,護理師最常說的就是「可是你的醫生規定……」,但在病房內用的藥跟在外面時用的一模一樣,他覺得他完全沒有得到幫助,甚至因為住院,與家人的關係有更多的摩擦,醫院卻用「與家人的關係」來作為他能否出院的標準,「這是非常荒謬的,因為這裡全是『人』來判定另一個人是不是正常人,那究竟憑什麼,他的判準就是我們要依循的?」他覺得住院完全無法得到平靜,陽光、空氣都是假的,都是藥味,都忘了真正的空氣是什麼味道;壓力一樣存在,他也曾因住院感到更焦慮。
在他住院期間,遇見一個思覺失調的病友,他要住43天(30天以上醫生要寫報告書的,所以代表症狀有些嚴重),他很溫柔,每次在走廊上遇見都會溫和、緩慢地打招呼:「你……好……嗎……」,他活在自己的時空裡,所有的事物都很緩慢。他看見每次社會事件過後網路上的各種言論,例如要隔絕精神病患、判精神病患死刑……等,他都會想到那個溫柔的病友。我們聊到一些經過鑑定,確定有精神疾病的犯人。我們一致同意,精神疾病是先天、家庭、社會等因素多重交織下的結果,無法被概括、亦無法說明,為何發生一樣的事,大家的反應會不一樣。「我們只是那些開關比較容易被觸發,這不是錯。」他提起A,語氣滿滿心疼。A有妄想症狀,但從旁人對他的態度可以看出,那不全然是他自己造成的,但他不停的被關在不同醫院的精神科病房裡,一直被其他病友排擠。病房內的人有時也無法同理、也會唾棄其他病人,即使自己也是生病的。
美月相信他們可能不是故意的,可能是社會安全網做得不夠好,所以掉下去了,那究竟,為什麼他們要承擔一切?他補充,精神疾病去污名比同志運動更為艱難:因為同志可以為自己發聲,但精神病患大多數無法做到。而且現在大家普遍認為同志是先天、無法選擇的,比較可以理解與接受(但仍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現在大家對精神病的態度普遍是「太敏感」、「想太多」,因此會認為,只要選擇不那麼敏感、不那麼悲觀就沒事了,會反過來怪罪患者。
他提到,他的家人也有精神疾病的困擾,已經明顯到旁人都察覺了;但他就是不願意就醫。他總覺得他很正常,這些身體、心理的變化是可以靠「運動」、「休息」、「轉換思考」解決的。但,若不正視精神疾病,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傷及腦部,反而造成更嚴重的問題。而美月認為,
「大家對精神疾病的污名,也是再製精神疾病的原因。」
美月說住院很~無~聊,所以電話卡可以多買幾張,這是唯一可以跟外界聯絡的方式;也可以帶書、紙、筆打發時間;然後,看到主治醫師就抓緊他趕快問問題,因為下次見面可能是幾天以後了。
美月說,在病房的那個禮拜不能用電腦、手機,所以得到很多思考時間,人生觀稍微的改變。他曾是個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以前覺得發病了,還是要完成什麼、做好什麼,才是一個「積極向上」的患者;經常用各種理由如事情沒做完、錢花太多……等,壓抑自己的欲望;但現在就是覺得每天快樂就好。過日子已經很難了,快樂一天是一天,快樂是不用吝嗇的。
「人生在世,快樂就好。你現在快樂一天,你就多活過一天。」
*名詞解釋:〈我應該去住精神病房嗎?〉:https://goo.gl/pxMr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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