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讀《瘟疫》,趁還受得了的時候

去年封城時,我發起了企圖宏大的閱讀計畫,譬如讀《十日談》和《瘟疫》。結果,這兩本主題書都沒讀完,看完的是兩本Nabokov和一本Sam Selvon。Boccaccio的義大利文對訓練素質不足的外國讀者而言,有不低的門檻才能愉快的追蹤敘事和幽默,甚至評比每個說故事者的品味和心機。我讀了楔行子和三、四篇就累了。《瘟疫》讀到第三部左右時,因為字句太銳利地切入去年春、秋的現實,心智疲弱無法承受,打開它就像打開《怪獸與牠們的產地》,好像會被咬。
回台灣過了一段好日子,覺得《瘟疫》卡在中間說不過去,於是重啟。多數人物記得亂七八糟,只關心Rieux、Rambert、Tarrou、Grand和Cottard的走勢就好。結果,看到第四部和第五部(終章)之際,換台灣警戒了,好在第五部讓中心城市Oran走向解封,敘事開始描寫人與愛人和過往心靈的重逢,也揭露敘事者就是Rieux大夫本人。後者有點偵探小說味,像阿嘉莎・克莉絲蒂的《The Murder of Roger Ackroyd》。
姑且將《瘟疫》的嚙咬力稱為某種不經意的「靈驗」,那種感覺就像你折疊在最深處的一筆資訊或一份感覺,被迎面走來的陌生人——卡繆?——輕取,或更像惡意的魔術,等你打開收藏的那份感覺時,驚覺他展示的是正本,你有的,只是次等的被調包的副本。有一段時間,我無法承受這個反應,所以擱置到可堪負荷的時候。然而,總體而言,《瘟疫》蘊含的感受和觀察,形成一個奧妙的共鳴箱,映照當前的現實。就是因為映照清晰,引發的感受可能是服貼,也可能是威脅。所以現在很適合讀《瘟疫》,趁還受得了的時候。
當死者數量逼近抽象概念,Rieux醫師的想法很有趣:「什麼是一百萬名死者?作戰的時候,有心思知道死了一個人代表什麼,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只有在我們看見一個人死去的時候,他的死亡才有重量,橫亙歷史的上億具屍體,只不過是想像中的一縷煙罷了。至少,也許我們可以替這座無名的屍堆貼上一些認得的臉孔」(I, 42)。
關於掙扎的狀態,卡繆時常使用「放逐」來描述:「對,我們時常抱持的欠缺感,就是放逐的感覺。這份明確的情緒,是想要倒退的或加速時間的不講理的欲望,是回憶的一支支箭矢,灼熱射出」(III, 71)。
關於在疫情下個體失形於集體,卡繆將兩者的命運合而為一:「所以,再也沒有個體的命運了,而是代表個體命運的集體歷史。最宏偉的命運是分離和放逐,附加其中的是恐懼和反抗」(IV, 155)。
Rieux有位名叫Castel的同事,Castel研發出的血清具有抵抗瘟疫的作用。當他們將血清打入一個病童的身體,卻無法挽回病童的生命,隨後Rieux進入一段深刻的醫病反思:「但他在那裡的目的,不是給予生命,而是下令隔離。他在那些臉上讀到的憎惡,又有什麼用呢?有一天,有人告訴他,「你沒有心」。可是哪有,他是有顆心的。他的心讓他每天二十小時看著原本生來要活著的人們死去。他的心讓他每天重新開始。從此以後,他的心只夠讓他做這些。這怎麼能夠讓他給予生命?」(IV, 176)
現在很流行說「心累」,卡繆把抗疫的心累連結到一個奇妙的狀態:「除了一絲老弱的希望,大家再也沒有其他心靈的餘裕。那絲希望防止人們任由死亡佔上風,其實純粹只是要活著的固執」(IV, 235)。心累不只是苦撐,也是出關後的悵然若失:「他變了,瘟疫在他心中留下一片恍惚。就算他亟力否認,那片恍惚持續在那裡,成為無聲的焦灼」(V, 266)。
《瘟疫》雖然充滿栩栩如生的病況描寫,但同時也染入很濃的宗教寓意,由於瘟疫的消長並沒有明確的人為介入關聯,比較像是神秘不可知的力量,進退場都回歸大群老鼠的不明死亡。當疫情逐漸消退,Oran重啟城門,卡繆先是說摧毀比重建容易,進而轉向刻畫重拾自由的心靈狀態。城中人最大的欲望,卡繆說,是「假裝什麼都沒有改變,但換個角度看,我們就算秉持必要的意志,還是無法把事情忘得一乾二凈。於是,瘟疫會留下痕跡,至少在心裡留下痕跡」(V, 253) 。
除了銳利的洞察,《瘟疫》也展現不同性質的荒涼,就算疫情緩解,感受的荒涼和時間的流逝合而為一,探索哲理中的哀愁。「他勝利了,只是因為見識過並記得瘟疫,見識過並記得友誼,見識過並且有一天必須記得溫柔。在瘟疫和生命的競賽裡,人能贏得的,只有知識和記憶」(V, 263) 。
然而,《瘟疫》呈現的情感樣態並非一片蕭索。解封之際,敘事者概述人們在重拾自由時最想去的地方和最想做的事。有宴飲歌舞沒錯,但更重要的,是重訪曾經受苦的地點。「其實,多數人會發起敏感的朝聖之旅,到他們曾經受苦的地方朝聖。朝聖的用意,是向新來的人展示瘟疫顯著或隱匿的徵象,那些徵象是個人歷史的痕跡」(V, 268)。
《瘟疫》終章有一幕寫Oran的車站,寫人們如何在同一間車站離別和重逢。卡繆雖然表示全書敘事的指導原則是客觀性,但在車站重現的擁抱中,他的描寫技巧十分溫柔細膩,雖然不牽涉抒情,但讓人聯想到普魯斯特寫的臉頰與枕頭。「當火車停下,好些永無止境的分離曾經在同一座月台上開始,終於在此終結。下一秒,人們的手臂帶著狂喜的貪婪圈擁彼此,擁抱那些他們已經忘記活著的樣子的身體」(V, 267)。這代表擁抱並不只有發生在重逢的那刻,而是時時發生在記憶中對親密的渴望。但記憶中的擁抱對象並不是真正的活著的軀體,久了難免會淡忘身體的輪廓。直到重啟人與人的連結,觸感帶來的溫存讓人感動。
以《瘟疫》為借鏡不乏洞悉,但也有諷喻的反咬和絕望的螺旋。這些證明它不是全糖安慰劑,而是一面乾淨的鏡子。
頁碼標記來自Albert Camus, La peste (Paris: Gallimard,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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