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上的魔術師》原著中,第三篇故事〈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的開頭,是從「鎖」這件事情講起的。
敘事者是中華商場鎖匠之子,阿蓋是鄰居阿姨的小孩,兩人是年紀相當的玩伴。不同於影視版,小說裡的阿蓋沒有阿派哥哥,而是有個姊姊,叫佩佩。某年火災,佩佩因為敘事者練習打的鑰匙,及時打開鐵門而生還。
吳明益的小說,改編成影視版或者圖像版,最先遇到的難題(或者最先被捨棄的部分),肯定是他筆下那些有關自然或工藝知識如「格物」般的書寫。影視或圖像改編絕對不行照本宣科,不然就會拍成帶點故事味道的探索頻道節目。
但這恰巧是吳明益的寫作風格。
本篇開頭花了一千多字概述鎖匙的歷史,從尼尼微的郊外,到龐貝城裡的鎖鋪。接著介紹敘事者,中華商場鎖匠之子,承襲技藝,也成了打造鑰匙的人。他理想中的鎖,「唯有鑰匙刻上尼卡諾爾‧帕拉(Nicanor Parra)的詩句才能開啟」。
尼卡諾爾‧帕拉曾在一次訪談談及他的孫子Tololo,因學校老師點名不應,被當成問題兒童處理。詩人問孫子為何,孫子答:我無法回應呀!因為我再也不是Cristobal,現在我的名字是Hamlet。
在《別睡,這裡有蛇!一個語言學家在亞馬遜叢林》(Don’t Sleep, There Are Snakes: Life and Language in the Amazonian Jungle)中,語言人類學家丹尼爾.艾弗列特(Daniel Everett)寫道,皮拉哈人(Pirarrãs)會不時更換名字,各種原因都有,其中一個,是他們在叢林與相遇的神靈,交換了名字。
如果名字是鑰匙,而「我」是那把對應的鎖,顯然皮拉哈人可以朝夕變換所謂的「我」,無所綁定的自由。我可以昨天是Cristobal,今天是Hamlet。誰知道我明天會是什麼。
但「這世界上有太多用鑰匙打不開的東西」,如何窮究逼近,也達不到的地方。
敘事者如開鎖似地,將手放入石獅子口中,然而石獅子守護的生死無常奧秘之門,卻始終讓人無法輕易開啟,總是要付出什麼代價。
石獅子看盡人世間百年又百年的起落興衰,到底會記得哪些事呢?那些大佛大神又是否皆張眼看見,或這些浮塵的悲劇傷痛,都只是祂們瞳孔中的「一種火燄般的光流轉其間」?
儘管如此,人們手中那些「精心削製獨特刻痕的鑰匙」,則展示另一種追尋:對於每一種鑰匙形狀的著迷,以及對於打磨每一把鑰匙凹落浮起處的熱情。
然後,「一把鑰匙被打出來之後,也許總有一天會找到它應該開啟的東西」。
在那之前,在焰光流轉之間,我們都在這人世間裡,打造屬於自己的獨特刻痕。或許此生不會,來生也許,石獅子或許會記得,當你那把獨特刻痕的鑰匙,打開那副唯一對應的鎖,那開啟瞬間所有發生的事情。
或許,石獅子都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