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把疏狂圖一劍《卷一 潛鋒勿用》第五章 迴廊洗心(下)

　　斜陽向西，懸掛遠天，景物受此影響淡去原有的色彩，表層也因此微微染上一抹淡淡的橘黃色，雖是少了幾許早先的鮮明靈動，卻多了幾分變化。

　　環繞四周的湖水起伏未已，淡橘色夕陽映照下，湖水中那抹鏽紅若有似無，不再那般明顯。然而，透湖而出的不甘之意卻是越發濃烈，不覺間形成一股壓抑的氛圍。

　　迴廊之上，廊柱的陰影被斜陽拉得陡長，一道道細長的墨柱延伸嵌入湖中，將偌大迴廊切割成無數截明亮的片段。

　　月兒扶著慕無徵手臂，緩緩步行在洗心迴廊，穿梭過廊柱陰影時，細長的墨柱彷彿轉化為黑色刀刃，欲將月兒所穿的月白色襦裙切個支離破碎，卻與慕無徵身上黑衣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

　　月兒偷偷地抬頭望向慕無徵，那張時而被陰影遮去大半的臉龐，竟比先前還要堅毅，還要執著。不難猜想，顯然是湖畔的那一番對談，激發了慕無徵一身的爭勝意念。

　　或許，說是自信會更為貼切。

　　無論如何，這份洗練過的信念，對於慕無徵的挑戰之路終歸是樁好事。

　　月兒可不這麼認為。

　　也許爭勝之心，真能夠幫助慕無徵順利登上暮雲之巔，實現《無痕劍》與《蒼雲變》兩百年來的未竟之戰，並取得最終勝利。然而，這份意念在葬劍居，尤其是在劍湖之上，只會惹來更多的麻煩啊。

　　洗心迴廊，迴廊洗心，唯有徹底走過一回才能知曉，所淘洗的便是那份爭勝求勝之心！月兒低下頭想著，無意間注意到湖水之底，一口不知道葬湖多少年月的兵器，承受不住時光湖水雙重侵蝕，終於撐持不住，無聲朽去，化作點點鐵鏽，隨著水流散布湖中，再不復最初模樣。

　　月兒忽然感到害怕與不安。

　　她的慕哥哥，苦心孤詣執著的劍決之路，走到盡頭，會不會也是這般模樣，會不會也如同《無痕劍》下敗將，自此消聲匿跡，不復世人知曉？

　　月兒絕不願見到那一天到來！

　　彷彿要令自己安心，她不自覺地抓緊了慕無徵的臂膀，擔憂地看著他，這才發現那張堅毅神情在她思考之時所產生的變化。

　　一道汗水滑過慕無徵臉龐，滴落在年歲已久的木板上，形成深色圓點。他原先堅毅無畏的面容，此時多了分凝重，就連前進的腳步也明顯慢了下來，最終停步不前。

　　布條蒙蔽了雙眼，帶來了黑暗。

　　慕無徵沒有看見那口無聲朽去的無名兵鐵，沒有感受到手臂上月兒施加的力道，相反地，明明眼傷未嘗恢復，他竟然清楚地看見了一片虛無慘白的世界！

　　金屬顫音無端而發，嘈嘈切切，如怨似恨，迴盪在這片詭異境地。

　　慕無徵忽然發現，原先蒙住雙眼的布條竟爾消失，形影不離地月兒也不在身篇，唯剩自己與那刺耳金屬聲存於此間。

　　幻境？

　　就在他不明所以之際，汩汩泉水在他腳下噴湧而出，飛快瀰漫開來成為一方湖泊，湖中萬千殘兵敗鐵林立，隨著水流搖擺不定，盡顯頹喪之氣。

　　然而，當這股頹喪之氣感應到站在湖面上的慕無徵時，頓時有了變化，化作無盡銳氣席捲湖底，興起萬丈波瀾，無情朝他吞噬！

　　慕無徵終於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往來葬劍居多回，他自然知曉洗心迴廊為何稱作洗心迴廊。

　　劍湖之底埋葬萬千兵器，或折或裂，或毀或斷，曾經意氣風發的一代之器，如今淪為廢鐵殘塊，怎能甘心，怎能接受？

　　兵戈意念不願意就此沉埋於此，不甘心從此朽作湖中若有似無的鏽紅，逐漸匯聚成一股怨尤之氣，專門襲擊踏上洗心迴廊得訪客，怨氣化作無形尖錐，襲人胸口，兼之引渡頹喪之念，動搖意志，使人再無爭勝之心。

　　然而，怨氣並非對任何人都有影響，只針對心中懷有爭勝意念之人，像是月兒未嘗習武，心底更無一絲對勝敗的執著，洗心迴廊自然對她起不了任何作用。

　　造訪葬劍居得人們可就不同了，他們絕大多數目的都是為了帶走一柄量身訂製的兵器，好讓自己在江湖上佔有一席之地。這份渴望，自然成了兵戈之氣攻擊的對象。

　　這正好省了劍居主人的麻煩。

　　如果連殘兵敗鐵所凝聚的意念都克服不了，又有什麼資格求見劍居主人，又有什麼資格配得上葬劍居的鑄兵！

　　照理來說，心中爭勝念頭越強大，遭受兵戈之氣攻擊的力度自然也就越大。然而，再怎麼也不可能像慕無徵遭逢的一樣，怨氣演化成一方世界才對。

　　這並不妨礙慕無徵推想。先前湖畔一番交談，已然大大銳化了他一往無悔的求勝之念，再加上與霞姑一戰傷了眼睛，意外拋去物象束縛，兵戈之氣影響不再受限，演化幻境自是更為劇烈，更加真實！

　　殘兵敗械鐵如霜，動湖掀起千重浪！

　　雖是幻化之境，畫面仍是詭怪非常，慕無徵此時彷彿鄉里間流傳許久的神仙人物，腳踏虛空，立於一片廣袤無垠的湖海之上。湖海中，靜如深紅水草的萬千兵鐵，驟然有如臨大敵的反應，聲搖動，引動暗流洶湧，帶起湖底沉埋數百年的鐵鏽，碧色湖水頓成殷紅一片，異常可怕，湖面更是因此興起陣陣浪濤。

　　浪濤一波大過一波，原先還在奮力一搏慕無徵腳下，如今已是萬丈浪起，直撲他面門而來！

　　慕無徵心知眼下乃是幻境，心緒仍不由一動，便是這分神剎那，挾帶萬千兵戈怨恨的血色浪濤無情將他吞沒。

　　一如先前所經歷，兵戈怨念主攻心神，動搖其志，頹喪其念，終將滿腔奮發求取之心歸於虛無，淪為碌碌無為之人。

　　怨氣臨身，如若萬千毛針刺膚，先是全身突然傳來劇烈疼痛，再是痛入血髓，難以形容的疼意，隨著血液流竄全身，百痛匯流，最終化為一道鋒利無比的毒錐，叩關心器！

　　血浪纏身，慕無徵受此一擊，額頭飆出一片汗水，可是看他神情雖有痛苦之意，卻沒有半分鬆動，反而有一股無可掩藏的怒意明顯在臉上渲然開來。

　　〈亡心訣〉首究忘性無情，然而面對刀滔劍浪，他竟然一瞬間感到驚懼，這怎麼不令他對自己感到憤怒，這怎麼不讓他對自己感到失望！

　　慕無徵一聲暴喝，似在舒展怒氣，更像築勢反撲。

　　「劍來。」

　　隨著他響徹幻境的一句話，肩上頓時多了一份重量。

　　那是第一次造訪葬劍居後，便多出來的重量，想想不過數年，卻是熟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六合劍架。

　　六口雛鋒劍。

　　慕無徵肩頭輕輕抬動，一口雛鋒劍破架而出，如穿雲之箭，沖天而起，《無痕劍》從心銳發。

　　初式˙掠！

　　劍光掠影，一往無悔，瞬間衝破浪濤所形成的困圍之勢，曙光乍現，一線生機乍現。

　　然而，湖海之大，眼底難已收盡，怨兵又似是無窮無盡，浪潮方現破口，底下湖海洶湧，再添新力，欲補天缺。

　　卻是慕無徵快了一瞬。

　　六合劍架內，又有三道銳快劍光飛起，首尾相連，狀若游龍，飛快捲繞慕無徵身周，席捲之勢形成巨大龍捲，鋒利劍光頓將濤天巨浪切碎作無數快深紅水塊，困局頓解，滿身水紋的慕無徵順勢倒掠而出。

　　巨浪支離破碎，失去形體之稱，水塊一一墜落湖海之中，嘩啦嘩啦，又是一陣浪潮洶湧。

　　劍光似乎也知曉完成了任務，先後回到六合劍架內，只餘一口懸立在慕無徵身前。

　　腳下浪聲漸息，湖海歸於平靜。

　　水珠自慕無徵髮上、臉上、衣上、劍上滴落，無聲融入湖海。

　　慕無徵瞇起雙眼，絲毫不敢大意，抽出了繫在腰際的劍柄，喀的一聲，與雛鋒劍結合，倒持身後。

　　果不其然，就在他合劍同時，湖海再生變化。

　　無濤無浪，無聲無息，原先沉落湖底的萬千兵器，恍惚一次鏡射倒轉，驟然來到湖面之上，湖水沒了兵鐵色染，復為天青碧色。

　　兵身破碎，鐵鏽橫流，唯有不甘之意，依舊未休！

　　慕無徵見狀，非但沒有先前那般心神動搖，握劍之手更是淡然持之，嘴角一抹笑容無聲滑開，眼神裡盡是自信。

　　「殘兵敗械，也想阻我？」

　　豪語落，兵戈怨念更熾，漸次飛起，畫面壯闊非常。

　　碧色湖海，彷彿青天。

　　鏽紅兵鐵，彷彿雲霞

　　青天在下，雲霞也在下。

　　慕無徵獨在其上。

　　獨看萬千雲霞逆地而起，將虛無慘白的世界染上悲壯色彩。

　　暮靄中，單劍鋒芒如星流，如馳雨，墜向青天！

　　§

　　月白色身影彷彿書法中的飛白，分隔著隱隱相連的黑衣青年與迴廊陰影。

　　不知是否西陽將落的緣故，原先流風不存的劍湖，也多了絲絲微風，帶著湖水濕氣，使得初春的寒意更為明顯。

　　月兒緊握住慕無徵手臂好一段時間，這才緩緩鬆開。

　　「慕哥哥？」她輕輕喚了一聲，可是對方依舊毫無反應。

　　月兒蹙眉，感覺到這次洗心迴廊之行，似乎不同以往。正當她思索是哪個環節多了變數之時，黑衣身影忽然邁開了步伐，將她從思緒中拉了出來。

　　月兒急忙扶好慕無徵手臂，同時抬頭望向他側臉，發現原先紊亂氣息已然下，凝重的神情也煙消冰解，如今雲淡風輕，嘴角甚至還滑開一絲笑意。

　　她張嘴正想要詢問，卻發現對方仍舊陷入失神狀態，於是闔上了雙唇。

　　慕無徵雖是陷入毫無反應之境，可一步邁出後，第二第三步接連而來，月兒不知道情況究竟如何，卻沒有忘卻當日在清溪客棧時，慕無徵信賴的托囑。

「如果妳是擔心我的雙眼，放心吧，如果真的遇上危險，不是還有月兒的眼睛能借我一用？」

　　月兒低著頭心想，不禁寬慰許多。

　　是啊，就讓自己成為慕哥哥的眼睛，好好伴他前行，好好伴他走至洗心迴廊的彼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