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說,你是個想念爸爸或媽媽的孩子!」
「…」原本還是雙眼明亮、等著澳福出糗的榮格,突然闇了眼神、紅了眼眶,不發一語。
「형…」澳福見狀,倒不是手足無措,而是遞過一旁的水杯給榮格,順勢拍拍他的肩膀,「死掉或者是活著,都有它的運氣;有錢或沒錢、有名聲或沒名聲,是由天堂決定*,強尼孔這麼說過。」
「不…」榮格過了一陣子,回過神來,「不是這樣子的,是…」
「嗯哼…」
「是…」榮格欲言又止,澳福也不多話,就是等著榮格。「唉,算了。沃夫,你的攪拌器壞掉了,要怎麼辦呢?」
「對噢,你沒講我都沒想到!」這回換澳福皺起眉頭。他雖然還是很在意榮格剛剛幾乎都快要落淚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從小聽到大,不是在勞夫子私塾那邊,就是在街坊鄰居大嬸阿姨門的嘴巴裡說著,可倒是母親曹氏沒有對他這樣講過,「你先祖寫的《石頭記》,那個賈寶玉,才真的是愛哭啊,婆婆媽媽的卻也沒人嫌他呀。」曹氏說這個話的神情不是瞧不起愛哭泣的男子,而是讚賞手中一塊瑰玉,「天生天養誰都嘛愛哭,怎麼男子就不能哭了呢?」
澳福走向攪拌機,先切掉電源開關,拿起攪拌缸。這時,缸子裡的麵團已經比先前放進去重新再打的模樣來得膨脹了。
榮格湊過頭來,「麵團這樣子還行嗎?」
「當然可以,」澳福頭也不抬的把麵團整個放上工作台,「攪拌機壞了,只是吃力了點而已,這個麵糰剛剛雖然沒有攪均勻,但是你看,」澳福拍拍麵團、抬起頭來望著榮格,「你來戳戳看!」
「!」
「多戳幾個地方,沒關係;麵團就是這般軟柔涵容(holding),你不用擔心戳壞它,它可不是像玻璃容易碎裂呢!」
涵容?!榮格心裡一驚,怎麼這個東方人澳福的話這麼厲害,把麵團的特性拿來說嘴,有錢或沒錢、有名聲或沒名聲,是由天堂決定。等等,他是說天堂還是天神呢?
榮格想著,佛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提到古老宗教的源由,也開始探討神話故事,這和榮格的想法接近,不過他還是有些疑慮,這會不會是佛洛伊德讀了《轉化與象徵》的初稿後而有這些想法呢?畢竟這些東西在給佛洛伊德看過初稿之前,他從來沒和我提過。此外,在佛洛伊德一直認為那個不可說的「無意識」非常的重要,只要分析師能夠找到那個無意識是什麼,就可以解開一個人內心裡的謎團。榮格卻認為,這個無意識應該是我們可以和它交談對話討論,並且能夠引導出一個人自己未來的方向,也就是說,這個無意識就像是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神,分析師的功用是在引導每個人和自己內心裡的神對話,換句話說,分析師並不是神…「澳福!」
「怎麼?」忙著將榮格戳了而逐漸縮小的那些孔翻麵、整理麵團的澳福,聽到榮格叫喚,翻過最後一次、看不到任何皺紋的麵團後,停下手邊的動作,「好了,麵團整理好了。」
「你剛剛說到的天堂決定,是什麼意思呢?」這段期間,榮格請安東妮吳爾夫整理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的神話故事,想要尋找那夢裡位於地下室骷髏頭更多的意涵,眼前就有個活生生的東方人可以詢問,這麼好的機會,不正是感應嗎?
「呃…」澳福沈吟了一會兒,彎下腰去,從工作枱底下拿了個瓢子出來,「在古時候的支那,有一個孩子他的父親在他小時候就死掉了,」(榮格:這種事情不是到處都有嗎?)澳福沒有理會榮格的插嘴,「他的家裡很窮,偏偏這個孩子又很想學習,於是他的媽媽就在庭院的沙堆上,折了根硬草,教這個小孩子寫字。」澳福一邊說著,一邊抓起瓢子裡的麵粉,俐落地灑在工作台上,形成一片薄薄的白色大地。
「瞧,這個形狀就是古早漢字的天,」榮格看著這個歪歪扭扭的線條,露出了好奇的眼神,「然後它就這樣子的變化,」澳福接在甲骨文之後,寫了金文,又接著在瓢子裡抓了一把麵粉灑了在工作枱上,「這是一個人,和他頭頂上的東西,」然後小篆,「你看,在漢字裡是用這樣子的圖案來表示我們想說的事情,而這個事情其實上是慢慢在演進變化的。」
榮格想起當時在索緒爾課堂上聽到的另一件事,記得索緒爾教授是這麼說,東方的漢字屬於表意系統,也就是每一個字代表著一個意思,這和印歐語系的表音系統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你說的天,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一個人腦袋裡想出來的東西囉?」榮格的語氣變得有些高亢而顫抖,一個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的變化。
「嗯啊,是這樣說沒錯。」
榮格右手伸進口袋,掏出一隻手機,忘了,當年沒有手機,是手帕。在這個三月的蘇黎世,室內竟然可以見到榮格額頭微微發亮,沁著汗水。「這,這個可以先留下來,不要抹掉嗎?」榮格竟然結巴起來了,「我想,我想找我的朋友吳爾夫來看看?」
「沃夫?」澳福露出疑惑的神情,「你的朋友也叫沃夫嗎?」
「是,是啊!」榮格露出尷尬的笑容。
「難不成這位吳爾夫小姐,也是讓你過來的原因之一嗎?」澳福露出牙齒,笑了。「夫人上午和你特地過來,也是為了她吧?」
「科科,」榮格乾乾的笑了兩聲,這時候說什麼都不對,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還是不要說話的好。
「人性,太人性,」澳福嘴裡嘟噥了兩句,「這其實不算什麼;強尼孔就認為,吃飯飲食、男人女人之間的愛戀,是人基本的…力比多;每個人都想要,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呀。」澳福走向一旁的木架,拿了個盆子,順手拎了一條帆布,放在工作枱,三兩下就把麵團放進盆子裡,覆上帆布。「你還記得一開始的麵團,彈性不均勻,現在膨脹這麼多,」澳福拍了拍帆布「澎澎」,「這個麵團長大,也是力比多呀!」
「力比多…」榮格在嘴裡喃喃著,「這不就和佛洛伊德說的同一件事嗎?」
「借過~」澳福掀起冰櫃的門,搬起盆子放進去,關上門,「這樣子可以保持麵團冷靜,不會長太快;剛剛長得有點快哩。」走到攪拌機旁,蹲下去、搖了搖機器、通電、啟動…動也不動。「頂了麵包店,二手設備總是會有些風險。唉。」
「沃夫!」榮格突然想到什麼,「我請我岳父工廠的工程師來看看;還有,桌上寫了字的麵粉別擦掉,拜託了!」話才說完,人就跑出去,「我會很快回來!」
「砰~」前方店鋪傳來門被急速關上的撞擊聲,「這傢伙在急什麼呢?」澳福想著。「對噢,店門口的牌子要翻面,不然那些孩子們進來可是買不到麵包的。」
下午的陽光,短短的留在店門口,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佛洛伊德遲來的論文〈關於兩種心理運作原則的構想〉終於發表。在當時的氛圍下,佛洛伊德的短篇論文讀起來像是像是想偷偷藉榮格之力使力。榮格書中的第一部所有的主題:幻想、宗教、科學、藝術、現實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性』在固著和退化作用的力量,在這篇論文中都有提到,只是佛洛伊德用自己特殊的方式改寫。佛洛伊德在這篇文章中表示,『現實原則』是『享樂原則』的潤飾。榮格的新觀念因為被佛洛伊德輪番以迥異的用詞提出,而顯得大失其原先的創意(事實上這的確影響深遠,現代大部分的精神分析師都熟知佛洛伊德的論文,卻很少人聽過〈兩種思維方式〉,更別提去閱讀相關文本)。」《危險療程》,頁360。是以,根據書裡提到的意見,我在此處加以改寫,成為兩本獨立的書,以便簡化小說內容。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