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親愛的妳。之三:我寧願相信我想相信的,這與理性無關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時間:2013年2月9日
每個人都有願意相信和不願意相信的事情,這和理性無關。
阿公是個對信仰很理性的人,他的觀念其實很現代:守習俗是為了留下傳統,然而遵守仍有變通之道。每日早晚例行燒香拜公媽,阿嬤總是虔誠地對著公媽交代要保佑家中平安、出外子孫順利;阿公則是會把阿嬤插的香拔起來拜完再插回去的那種人。阿嬤有罵過他,他說,都同款啦!
可是這樣的阿公,怎麼會不知道他聽見的柺杖聲可能是風聲或敲門聲呢?
爸爸說是阿公聽錯了。阿公一生氣,就開始罵起爸爸沒有守靈這件事。昨晚我們在客廳摺著元寶,就曾提醒爸爸過,阿公不是不知道,只是他現在只相信他想相信的事情。
這幾天常聽見阿公突然嚎哭起來,埋怨阿嬤去得太快,竟只闔上眼什麼話也沒交待。都六十幾年的夫妻了,總是吵吵鬧鬧,倒也相互扶持了這麼久,怎麼會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大家安慰著阿公,阿嬤就是沒有心願未了,才會無言離去。
這幾天,阿公一直重覆敘述同一個故事:
2月3日那天凌晨,阿嬤突然敲起床板。這是阿嬤跟阿公的默契,當她身體不舒服又說不出話時就會敲床板知會阿公。阿公清醒了,阿嬤摀著心口喊痛,阿公問她吃藥好不好,阿嬤點頭。豈料吃完藥之後即昏迷了,此時窗外正響起送神的鞭炮聲。
送醫院急救後阿嬤雖然恢復了心跳,卻一直處於沒有意識的狀態。活到這個歲數,阿嬤常與阿公聊一些生死事,她特別交代,若有不測她不要插管。阿嬤一直撐到2月4日,等待爸爸趕回去。傍晚送回家後,阿嬤的眼角有淚,仿彿已經知道回家了。
爾後接著入殮、頭七儀式,告別式則是初九天公生。大家都說阿嬤算好日子了,送神時跟隨神明而去,告別時位列仙班。
當一件事情被很多人反覆重述,人們很自然地相信它。信仰不需要理性,只是一種純粹的信念罷了。若是阿公可以因此放下心來,不再鑽牛角尖抱怨阿嬤無言離去,那也無不可。
我老早把阿公阿嬤的紅包準備好了,今天是除夕夜,也是阿嬤頭七,我不知道今年要怎麼給。由於阿嬤過世這事讓我們措手不及,年貨和菜都沒辦,村子附近的東西又貴得不像話,媽媽只好連續三天跑到鄰近市鎮買菜,光是為了準備頭七的三牲和麵粉,我就跟媽媽把小小的傳統市場繞了兩三次。
我們終於把一切東西備齊,把麵粉鋪平在平常炊粿用的平盤上,家中動線狹小,我們改把平盤放在棺木的底下。晚上九點請示阿嬤就寢後,媽媽語帶神祕地呼喚阿公來看麵粉,說上面有小小的痕跡。聽說麵粉上的腳印會是往生者所屬的生肖腳蹄痕跡,我記得我已經把麵粉儘量鋪平,那微小凸起到底是不是我的失誤,還真不清楚。我使了眼色叫老爸不要再多說了,讓阿公相信阿嬤回來過比較重要,我們都很期待今晚頭七。
恆春半島的春節時光如往常一樣,早晚透大風,中午大太陽。聽說台北下起綿綿陰雨,冷到十幾度,我回來南部已經快一週了,剛好躲掉台北討人厭的窒鬱天氣。我和媽媽到鄰近市鎮採買,已經是最後一天開市,市場上的東西種類少上一半,價格卻貴上一倍。媽媽的目光都放在市場上的貨物,我則被市場裡到處掛著的大紅春聯吸引住,這才感覺到過年氣氛。
媽媽提議這段時間我們要為阿嬤吃素祈福,沒有人有意見。跟著吃素幾天的我在市場看見香腸後,回家睡午覺時竟然夢見自己正在買自助餐,只拿了墨魚香腸排隊等結帳。我還在排隊呢,媽媽就把我叫醒了。
我埋怨著說:「我一口都還沒吃到!」
把這件事講給大家聽,大家都笑了。
常常被要求穿得像紅包的年節,我們一身黑
以前過年時,我們一家人通常是開夜車回南部。在鄉下沒有什麼休閒娛樂,我和弟弟不是玩牌就是去海邊走走,姊姊通常不太參與。這三四年來,姊姊出嫁了,弟弟在餐廳工作,爸爸也不能休兩天以上的假,過年前通常只有我和媽媽兩人提著大包小包回家。有次從火車站出來,有好心人想幫我們拿重物,沒想到我們看起來兩個弱質女子拿的行囊竟出乎他意料的重,對方臉色都變了,想幫忙的話出口了又只能硬撐下去。
「我們可能看起來很像可憐兮兮的孤兒寡母。」我跟媽媽事後開著玩笑。
去年除夕,家裡只有我、媽媽、阿公阿嬤共四個人吃年夜飯,和別人家比一向沒什麼年味。聽見外面鞭炮響連天,我拿出紅包分給阿公阿嬤,祝福他們新年快樂,身體健康吃百二。今年除夕,媽媽依舊忙進忙出,沒有休息的時間,回來的家人多到吃飯沒椅子可坐,卻一樣沒什麼年味,我甚至連紅包都送不出手了。
想一想竟如此荒謬。
除夕依舊鞭炮聲連天,客廳內卻是終日不間斷的佛號。
晚上十點,頭七儀式開始,我強忍著呵欠跟著道長指示又跪又拜,重覆三次頌經後燒紙錢,道長領我們排成一列到路口轉圈,據說這是請土地公帶阿嬤回家。我們繞著金爐,請阿嬤跟著土地公回家,我開始有點哽咽。
回到家裡要跪爬摸棺,習俗要女輩哭的淒慘一點,請亡者回家。道長說:「想想以後都沒有阿母可以叫了。」此言一出,平日開朗的二姑頓時泣不成聲,我也忍不住掉眼淚。怎麼會不掉淚,十年前外婆過世,今年奶奶過世,我再也沒有阿嬤可以叫了 
每當出國旅遊到歷史悠久的寺廟時,總是很虔誠的祈禱阿嬤身體健康,家人平安。明明知道很遠,但總覺得法力無邊的神明再忙還是能照顧到我的家人。不間斷的佛號、守喪期的素食、頭七的麵粉、漫長的儀式和遙遠那方的神祇,我也寧願相信我想相信的,靜靜期待明日過後可以找到阿嬤回來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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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天,感覺卻如此漫長,應該是夜車、熬夜和眼淚拉長了時間感。媽媽請生前契約集團代為主持喪禮,因此沒有經歷像《父後七日》那般荒謬的過程。我懇切地相信專業,相信就如他們說的,阿嬤現在已經沒病沒痛,超脫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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