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二十一）

　　櫃上擱著一溜兒淺碟，裏頭糕餅作方圓花草之形，式樣各異，兩三個疊作一摞，看上去倒也齊整。王盛一眼看中了左首白若覆霜、綴金星零落的桂花方糕，當即拈來吃了。一口咬下，桂香滿盈，絲絲清甜流溢齒間，嚼得四五口，卻又覺其中暗蘊苦意，恰好中和了久嚼之下，已有些膩口的甜味。

　　本來常人以桂花製糕，皆須以鹽水浸泡花乾，一刻鐘後洗淨與蜜糖同漬，如此方得去其苦澀，然而此法若調配不當，易使甜味過盛，糕體過於黏膩，也因此世上製桂花糕點者何止其多，卻唯有王家府內廚的配方能進得了王盛法眼。楚泓此法卻是反其道而行，蓄意留下桂花原味，以其苦調和糕體之甜，看似直率魯莽之舉，卻也是少一分太膩，多一分太苦，精巧至極。

　　小醫仙見王盛吃的香甜，也興沖沖地跟著揀了塊，一口便咬去了半邊，嚼沒兩下卻臉上一垮：「好苦……」

　　楚泓似是已有預料，早早點了兩盞茶湯，茶沫白細如浮雲積雪，端到二人手邊時，仍是雲腳齊整。小醫仙對苦味甚是敏感，忙不迭捧過茶盞，大吞幾口沖淡舌尖苦意。

　　如果暴殄珍饈的行為稱作牛嚼牡丹……她的行為大概能以「牛飲」概括。

　　不懂得欣賞苦甜交纏之意的俗人！

　　某個富貴出身的甜食控如是暗忖，高傲的舉起茶盞輕啜一口，細品其中為糕點苦味襯得愈發醇厚的甘爽，隨即探向左數第二盤、外皮金黃油亮的浮紋緣餅，放入嘴中。

　　隨即臉色一垮，險些把餅兒整塊吐將出來。

　　楚泓挑了挑眉，笑道：「你以為甜糕配點茶，必然過分膩口，可我何時又說過只作甜的？鹹味兒餡的不就沒這問題麼？」

　　雖然帶笑，王盛仍感到背脊一陣發涼，硬生生嚥回即將衝破牙關的碎餅，吞的急了險些梗著，連忙就著茶杯大灌一口，沖落喉間糕糜。

　　小醫仙笑嘻嘻的，慢慢悠悠說道：「慢點兒吃，別浪費這等好茶。」

　　某個達成三秒內自打臉成就的富貴出身甜食控有苦說不出。其實鹹餅的滋味不壞，與先前的桂花糕稱得上不相伯仲，只是他原以為吃的仍是甜口，一口下去卻是鹹味，口味與精神乍然的衝擊過大，方有如此失態。

　　笑鬧之際，又接續吃了兩碟，一是豆沙裹粉油炸，減少餡中糖量凸顯豆味的炸團子，一是留幾分蓮子芯增添苦味，基本與桂花糕同樣道理的紫薯蓮蓉糕。吃到最末一盤，但見其上擺著三四粒圓球，為米花裹上糖漿揉製而成，上綴橙皮，紅褐橘白各色交雜，煞是斑斕可愛。小醫仙率先嘗了一枚，甜中帶酸，口感輕盈香脆，與先前的軟糯形成強烈對比，更覺爽口，當即伸手再拈，偶一側頭，卻見王盛遲遲不曾動手，臉上笑容略顯勉強，促狹道：「怎麼？再不出手，我可不會客氣。」

　　王盛卻不受激，眼珠四下亂轉，瞥見右方較遠處立著一件黑釉粗陶矮罐，裏頭滿滿當當插著數隻中空白棒，如釋重負般急指陶罐，問道：「那罐子裡頭是何物什？」

　　小醫仙微微一怔，說道：「那是我閒著無事，用餘下的糖漿拉成的蔥管糖。可是……」

　　你放著楚大閣主的糕點不吃，不要命了麼？！找死也罷了別拖我下水啊大爺！

　　王盛只想著避開眼前的歡喜團子不吃，渾然不覺大難臨頭。一旁的楚泓卻未發作，事實上，自從鹹糕事件之後，他的雙眼便黏在王盛的左手，不曾移開。對方的穿著向來偏於江湖上常見的短褐勁裝，今日不知為何罩了件儒袍也似的長衫，衣袖寬大，堪堪掩住手背，似乎有意遮掩什麼……

　　楚泓倏然攫住王盛左腕，頗有些粗暴的舉到眼前，在小醫仙震驚的眼神中扯開覆在手背的衣袖，待看清上頭散亂纏著的白布條，神色一緊：「你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問完，兩人同時一愣。放在平時，這種話肯定是出自王盛口中，作為一長串簡直讓人耳朵起繭的嘮叨開場白，再被楚泓漫不經心厭煩至極的敷衍語調氣得七竅生煙。然而如此熟悉的話竟從對方口中……饒是王盛正為歡喜團子之事內心五味雜陳，仍忍俊不住，「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楚泓亦是神色微妙，卻仍不依不饒的問了下去：「究竟如何？是有什麼人傷了你……」

　　正門處一聲輕咳。櫃邊三人轉頭望去，便件門口站了名中年漢子，作帳房先生打扮，滿臉堆笑，聲音亦如其神情一般油滑：「楚掌櫃，關於我家掌櫃的提議，您可想好了麼？」

　　楚泓眉峰一皺，不悅道：「此事我早先已說明清楚，不論你們來上幾次，意思仍舊不變，請回吧！」

　　中年男子連連搓手，陪笑道：「公子不妨再多想想，依我如意樓城中的事立，此事百利無一害，掌櫃也保證，事成之後絕不會虧待公子……」

　　「哦？如意樓這是倚勢壓人？」

　　「豈敢豈敢！絕無此事、絕無此事……」

　　楚泓放脫王盛手腕，自櫃後繞出，沉聲道：「不必再談。煩勞告知你家掌櫃，我意已決，品神閣乃我楚家基業，絕不會售與外人。」

　　小醫仙望著那人逐漸遠去，撇了撇嘴：「他們來了也有五六回，還真是百折不撓。劉少掌櫃也是，說是收購品神閣，分明是公報私仇！」

　　楚泓微一搖頭：「蠢劉雖是少掌櫃，如此大事應當也還插不上嘴，或許當真只是如意樓打算拓展城外勢力。」

　　王盛弱弱問了一句：「你跟那劉少掌櫃當真認識啊……」聽到他如此親密的稱呼，心中像是被針輕輕的扎了一下。

　　「他以前也住這村子……別想轉移話題！」楚泓瞪他一眼，說道：「說！你這傷是怎麼回事？」

　　這是他第一次，因為楚泓對他的事如此的不依不饒，由衷的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