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他第一次約網友見面了,也不是他第一次網戀。身為一個懂得從失敗實驗中學習的理科男,他何嘗不懂自己不受歡迎的原因?但他很倔強,愈是被嫌棄外表,他就愈是堅持要做自己。多少有點賭氣的意味在吧,他也明白每段關係的開始但求一個眼緣,可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的例子也很多啊,對,他是不懂打扮,他是不懂表達,但這就代表他不值得被了解、被欣賞嗎?
還有10分鐘,莊明杰有點緊張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他摸了摸頭髮,再拍了一下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塵,有些不自在地往咖啡廳門口看去。
他約了網友見面。
他,莊明杰,32歲,興趣是網路交友...不是,興趣是網路遊戲和,線上交友(?)。
男的。
在這年代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各種交友軟體他都下載過,還很職業病的做了一張比較表,從UI設計到原始碼都比較了一遍,選出了一兩個程式寫得比較好而且用起來順手的,並認真研究過網友的經驗談和使用攻略之後,自此展開他的線上交友之路。
但實驗結果證明,不管app多好用、攻略多詳細,真的到了實戰的時候,朽木依舊不可雕也。
真的不能怪莊明杰,他紮紮實實一男同界的直男,聊騷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太難了,調情簡直不可能,原因是,他真的學不來怎麼說些油裡油氣的話。況且,他也不喜歡。
那怎麼辦呢?幸好,10個上交友軟體的人有9個都是想約砲的,別說不是,至少他的經驗是這麼告訴他的。不然,為什麼他放自己影子的照片時乏人問津,放自己戴著口罩的照片訪問數寥寥無幾,但(按照攻略)放了露腹肌的無臉照,就每天都私訊不斷呢?
這該死的外貌社會。
他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手機正好響了,是他約見面的對象打來的。這個男生小他7歲,大頭照看起來是個大眼白皮膚可愛型的男孩,他們聊了一週,以莊明杰的經歷而言算是長的了,畢竟他是個句點王,理科腦,大直(?)男,從前在學校就不是屬於談笑風生受歡迎型的腦性男,現在當然也不是。
所以,這個男孩願意跟他聊這麼多天,甚至還願意和他見面,他真的超級高興。
「嗨~抱歉,等很久了嗎?」男孩有點嗲的聲音傳來,一張可愛的臉帶著有點花俏的打扮坐在了莊明杰的對面。
「還好,半小時。」莊明杰如實回答,沒注意到男孩微微傻眼。
「喔~你沒有生氣吧?就我明明算好時間出門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嘛~」男孩眨眨大眼睛,他的手在桌邊搭在一起,上身壓向桌面,看起來可憐兮兮的。莊明杰又喝了一口水。
「嗯沒關係。你要不要先去點東西喝?」
「好唷~那我先去點~你呢?」男孩邊說邊站起身來,莊明杰抬頭看向他,25歲果然還是青春洋溢啊,整個人都散發著年輕的氣息,配上那張帶點稚氣的臉,莊明杰搖搖頭。
「沒關係你先去點吧。」說完,男孩應了個聲就往櫃檯走去了。
莊明杰坐在位子上,心情有點複雜。
少頃,男孩拿著點餐單走了回來,「我去一下廁所唷!」他可愛地笑了笑。
「嗯,好。」他看著男孩離開後,看了眼點餐單,然後,儘管面上不顯,但他心情是更複雜了。
想了一下,他站起身也往廁所走去。
「對啦,吼,真的不行耶。」剛走到廁所外面,一道略為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莊明杰停下了腳步。
「不是,我也只是遲到半小時耶也還好吧!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說沒關係嗎?害我超尷尬的!而且他整個人超陰沈的耶,就是長得很宅男啊!」
聲音稍停,想來是電話另一頭的人正在說話。
「因為他在app上放了腹肌的照片啊!看到本人真的會覺得是假照片啦!誒,他穿格子襯衫耶,頭髮也完全沒整理,還戴眼鏡...」
又停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真的,拜託我真的不行啦,長這樣我真的不行,你看到就知道了哈哈哈哈哈!反正你過10分鐘打給我啦,10分鐘喔,我不想多跟他待在一起。」
聽到這裡,莊明杰默默地推了推眼鏡,轉身走回坐位。
男孩的飲料已經送到桌上了。莊明杰看著那用外帶杯裝著的奶茶,原本興奮的心冷了下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約網友見面了,也不是他第一次網戀。身為一個懂得從失敗實驗中學習的理科男,他何嘗不懂自己不受歡迎的原因?但他很倔強,愈是被嫌棄外表,他就愈是堅持要做自己。多少有點賭氣的意味在吧,他也明白每段關係的開始但求一個眼緣,可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的例子也很多啊,對,他是不懂打扮,他是不懂表達,但這就代表他不值得被了解、被欣賞嗎?
而且,是這個男孩主動在app上找他搭話的,而他約男孩出來也不是因為他可愛,而是在為期一週的尬聊中,硬是投注了一些希望。現在想想,真正傷了他的不是這個男孩,是自作多情的自己。
「誒~你還沒點呀?」莊明杰抬頭看向掛著盈盈笑容的男孩,裝得真好,果然人不可貌相。其實遲到這件事,他真的沒有很在意,但他為遲到找的理由卻讓他在自己心中扣了分。
「你...」莊明杰有點遲疑地開了口,男孩咬著吸管抬眼看他,大眼睛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滿做作的。」說完,他在對方的詫異眼光中端起了水杯,一飲而盡,然後站起來,拿了包包,一個眼神都不給地逕自往店外走去。
走到咖啡廳外,莊明杰做了個深呼吸,今天明明是個萬里無雲的日子,天空很藍,空氣清新,但他胸口那股悶氣卻無法順利吐出。拿出手機,解鎖,滑動,長按,確認。
什麼爛app,老子再也不用了。
在某個飢腸轆轆的人催促下,何平偉快速地收拾了一下便被急急地拉著出門了。八月中旬的上海很熱,可是和方文庭走在一起是這麼快樂,悶熱的天氣反而成為一個記憶點,把每一次方文庭躲進冷氣房時轉過來對他展開的笑顏,融進名為喜歡的心情裡。
方文庭從何平偉找好的幾間餐廳裡挑了一間吃中飯,飯後方文庭嚷嚷著說要去看上海市有名的星巴克,就又拉著何平偉搭車去了威寶早上才來過的咖啡廳,還在門口拍了一堆觀光客照。
威寶因此了解方文庭不僅喜歡被拍,也很喜歡拍人,何平偉在鏡頭下的窘迫被他一一笑著收進鏡頭了。
方文庭莫名地愛甜食,在這家星巴克裡買了一堆甜點(不過也是這家的特色啦),還堅持要去找他搜尋到上海必吃的點心。何平偉就這麼跟著他在上海的晴天裡四處跑,完全沒有規劃過路線,感覺好像有點繞路或折返了,但威寶第一次覺得無所謂,因為方文庭看起來好開心,一路上說個不停,何平偉看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睛,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戀心不受控制地跳著。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真的會讓人忍不住盈滿笑意。
兩人終於來到了一家茶店坐下來喘息,何平偉看著兩人手上的一堆袋子默不作聲,方文庭注意到他的視線,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頭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買太多了...」聽到他的聲音,何平偉回神抬頭,趕緊說:
「喔不是啦,我是在想這些能不能放,這幾天能不能吃得完。」威寶一臉認真,然後又陷入了思考。方文庭看著他,眼睛彎成溫和的下弦月,手撐上下巴偷偷靠把臉湊近沈思中的威寶。
「你好認真喔。」真可愛。
沒有注意到方文庭靠近的何平偉轉向他,「因為...」
靠!嚇死我了!
威寶一句話說不完,因為某人上一秒還好好在原位的大臉,硬是縮短了百分之五十的距離來到他的眼前,一雙笑眼盯著他,這對才剛意識到自己心意的戀愛小白來說,心臟負荷太大了。
「你...你坐好啦...」何平偉視線不知道往哪擺,輕輕推了推方文庭的手,自己也往後躲了躲。他耳邊響起方文庭輕輕巧巧的笑聲。
「明天你有事嗎?」
回頭看見方文庭已經坐回去了,何平偉默默鬆一口氣,但又有一絲絲不捨。
「沒事啊,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怎麼啦?」
「那,」方文庭突然往前撲,一把握住何平偉的手腕,「我們去迪士尼好不好!」
何平偉已經被嚇到失去吐槽的能力了,傻傻的點點頭,感覺手腕好熱好熱,明明他們是坐在賣場裡吹著不要錢的冷氣啊。
你不要這樣刺激我的小心臟呀...光是對自己承認喜歡你就已經快讓我心臟病發了啊!
因為隔天要去迪士尼玩,兩人決定早點回去休息,明天起個大早去玩上一整天。
回到飯店,收拾了一下明天出遊要帶的東西,何平偉拿了盥洗用具準備去洗澡,方文庭則拿了一袋甜點坐到單人沙發上。
「我先洗喔。」何平偉看向興致勃勃往甜點袋裡探的方文庭,後者抬手比了個「OK」的手勢,眼神仍鎖定在手中的戰利品上,威寶有點悶,默默走進了浴室。
他是不是太矯情了,方文庭只是想吃甜點沒有看他,自己這點小情緒是怎麼回事?威寶不喜歡自己這麼玻璃心,但方文庭...不是在追他嗎?真的在追他嗎?會不會是他會錯意了?不至於吧,再怎麼傻白甜也沒蠢到這個程度。可是,他有時的態度又好像只把自己當朋友,那是不是表示,他對自己...其實沒有那麼喜歡?
但所謂的那麼喜歡,又是多喜歡?
何平偉要被自己的糾結給搞死了,他好矛盾,一方面討厭自己凡事都往牛角尖鑽的個性,一方面又做不到無視心底的疑問。他很認真,一直都很認真,所以當他再也無法忽視自己的感情後,開心之餘,也不禁害怕起來。
他怕對方的認真沒有自己認真,更怕自己的認真嚇跑對方的認真。
「哎唷好煩噢!何平偉你真的是夠了。」藉著蓮蓬頭的水聲偷偷罵自己,他想用大水沖澡的方式把無謂的煩惱都沖走,但心頭那點鬱悶一直到他洗完澡、吹完頭髮,都仍盤踞不走。
「你好啦?換我!」甫一開浴室門,方文庭愉悅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不知是不是錯覺,威寶覺得他聽起來好像有點開心。
浴室門又關上了,何平偉走向他的瓶瓶罐罐,拿起化妝水倒了點在手心上,抬起頭來看著鏡子往臉上拍。他的注意力被房間的某種異樣吸引了,起初他沒怎麼注意,但在他再次抬頭抹乳液時,他突然發現了房間有什麼不一樣,動作瞬間僵在半空。
房間裡的兩張單人床被毫無間隙地合併成一張大床了。
他快速回頭走到床邊查看,他的床仍在原位,但方文庭的床被移到了自己的床旁,反而是兩張床中間的小小床頭櫃取代了落地窗旁的位置,孤孤單單的仿若棄置。
何平偉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響徹胸腔,方才那一點負面情緒現在已經不知跑哪去了,剩下不明所以的興奮、好奇,和一點點期待。還有窘迫,不知怎麼面對方文庭的窘迫。
浴室的水聲停了,何平偉突然慌張了起來,急匆匆地掛好毛巾,跳上床二話不說鑽進被窩裡。他覺得自己的五感被放大,飯店被單的消毒水味,枕頭柔軟的觸感,穿透棉被的房間燈光,以及方文庭推開浴室門走出來的聲音。
突然喉嚨好乾,他想喝水。
何平偉一動也不敢動地躲在被窩裡,聽著方文庭聲響不大地在房間裡四處走動,然後感覺到房間燈被關上了,接著緊貼著自己的隔壁床上有了動靜。他緊張地嚥了嚥口水,心中有無限疑問,此刻卻拿不定主意是否該裝睡。
糾結之餘,旁邊的人動了動,然後他聽見某人的聲音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響起。
「威寶...你睡了嗎?」
怎麼辦!!!!!我該回答他嗎?!!!
何平偉更加不敢動了,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呼一口。隔壁床的人又動了動,然後那個聲音好像又近了一點。
「這麼快就睡著啦?」聽起來還有一點委屈是怎麼回事?
「還..還沒,怎麼了?」何平偉隱隱覺得再裝下去會有更無法招架的事情發生,於是回答了他。
「喔...」他這是笑了嗎?「嗯我把床併在一起,你不介意吧?」
「呃...是不介意啦...只是...」
「嗯?」視覺被剝奪時其他感官會被放大,方文庭這一聲應答低低的、柔柔的,在暗室裡顯得份外曖昧。
彷彿就在耳邊。
何平偉深吸一口氣,把頭露出了被窩,他快窒息了。
「你為什麼...要併床啊?...」他問完,頓時一片寧靜,他緊張得不敢回頭。
「因為,」然後,隔著厚厚的被子他都能感覺到方文庭往自己的方向挪動。
「我自己一個人睡會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