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過了某個神奇的秒數就會顯得尷尬,何平偉腦中有個聲音跟他說這樣很不自然趕快笑一笑或假裝生氣,把話題帶過;但心中另一個聲音說,不如就順勢承認吧。
承認你是喜歡男人的。
「Room 807…807…ah, here it is.(807號房…807號房…啊,是這裡。)」
啊,櫃檯說另一位已經check-in了,那我還是先敲門好了。
用電磁房卡開門前,Christ猶豫了一下,畢竟是跟沒見過面的人同住一間房,雖然都是男生,但他也不想要撞見什麼不堪的場面。
叩叩叩。
過了幾秒,房門內傳來說話聲,由遠而近,Christ正奇怪著,房門就被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白淨的臉,微微睜大長尾的雙眼,似乎對有訪客感到訝異,但隨即那雙眼裡出現了然的神色。
「啊,Christ?」看起來皮膚很好的男孩問。
「Yes. And you must be Ping.(是的,你是平偉吧。)你可以跟我說中文的。」Christ送上個友善的微笑,這個未來一週的室友給人的感覺還不錯。
「啊好、好,趕快進來吧!」何平偉說著側身退開讓人進門,Christ經過他身邊時注意到他一手握著手機,正螢幕朝內按在自己的胸口。
「我剛剛有聽到說話的聲音,你在講電話嗎?」
「啊!」男孩想是想到什麼一樣,立刻把手機拿起來看,不到一秒又按回胸口。
「呃,對,」何平偉邊回話,邊摸了桌上的房卡,「那個…我出去一下,你隨意喔,你應該很累了吧?我很快就回來,不會吵到你休息的。」他臉上掛著略顯尷尬又懷有歉意的微笑,套好了鞋卻仍禮貌地等著Christ回覆。
跟女…男(?)朋友講電話吧?
「It’s okay. 我還好沒有很累,快去吧,don’t make him wait.(別讓他等。)」好歹當了大半輩子的gay,這點直覺還是有的,Christ很心機地故意用了him 這個性別明確的代名詞,想試試看對方的反應,而對方不知道是太過緊張或本性呆萌,疑似沒有注意到這個敏感的字眼,回了他一個傻笑便急急地出門了。
小年輕戀愛真好啊。
Christ看著已被關上的門,略微無奈的笑一笑,低頭開始整理行李。
「喂喂,你還在嗎?」一出房門,何平偉立刻拿起電話急急地詢問對方,卻沒聽到聲音,他著急地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一下才想起來是在視訊,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不過幸好方文庭在發呆,應該沒注意到自己的傻樣。不對啊,發呆?
「方文庭?哈囉?」何平偉一邊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一邊對著螢幕裡明顯失神的半裸男揮揮手,看著方文庭的魂魄慢慢歸位,眼神慢慢聚焦,慢慢看向他,慢慢和他對到眼,然後非常快速大叫一聲趴倒在眼前的桌子上。
現在是鬧哪齣???
「你幹嘛啊?怎麼了啦?」眼前的人叫完之後就趴著不動了,鏡頭裡只剩個掛著半濕短髮的後腦勺,何平偉有點驚慌,瞬間想到各種可能,踢到桌腳?沒聽到聲音啊。突然頭痛?心臟病發?中風了?中邪了?!
「誒!方文庭!你到底怎…」話還沒說完,手機裡的半裸男子猛地一個抬頭嚇得他後半句話吞下了喉嚨,兩人隔著手機螢幕大眼瞪小眼,沒人說話。然後,方文庭先投降,戲劇性地嘆了好大一口氣,一手把電腦往自己拉近,一手用力搔了搔頭。
「你再說一次你什麼時候回來?」說著這句話的人,何平偉覺得他雙眼各寫了「委」和「屈」。
「我今天才剛到耶…呃,好啦、好啦,我19號的飛機,大概晚上6點多到桃園機場。」這人也太誇張了,透過螢幕都可以感覺到他的哀怨,何平偉心想這才第一天,接下來還有近兩週的時間,不會天天都這麼慘兮兮的樣子吧?
他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則是忍不住心動。方文庭這麼明顯的情緒表達,要何平偉裝作什麼事都沒有根本不可能,甚至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方文庭是不是在追他?
更不止一次自問,方文庭追得到嗎?
「我,唉…不說了,再說都是淚。」方文庭又悲劇演員般地嘆了口大氣,「剛剛那是你同事吧?你沒見過他啊?」
「嗯沒見過,看起來是個混血兒喔,挺帥的。」何平偉回想一下剛才沒說兩句話的同事Christ,挺高的應該也有180多,有個歐美人的高鼻樑,但眼珠和頭髮都是褐色的,乍一看是西方長相,仔細看卻又是東方輪廓。「滿高的,身材也挺好的。」
「…你看得很仔細嘛?」
「也沒特別啊,就他穿了一件合身的短袖,滿明顯的啊。」何平偉還在回想,兩眼看著斜上方一副正在思考的樣子,完全沒注意到對方的怨氣中現在參雜了酸味。
「…是你的菜嗎?」
「蛤?不算吧,我……蛤!」
空氣彷彿停止了流動,何平偉瞪大眼睛看著手機螢幕。他這才好好地看見了方文庭的表情,明顯不太高興的神色,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丟了多麼重磅性的問題。
該怎麼回答?
沈默過了某個神奇的秒數就會顯得尷尬,何平偉腦中有個聲音跟他說這樣很不自然趕快笑一笑或假裝生氣,把話題帶過;但心中另一個聲音說,不如就順勢承認吧。
承認你是喜歡男人的。
一時之間兩人似乎都進入缺氧狀態,沒人說得出話,何平偉正在天人交戰,而方文庭…
「咳嗯,那個,呃…」
「不是。」
「什麼?」就在方文庭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正懊惱地想要怎麼轉移話題時,何平偉說出了他想像以外的回答。
「他是挺帥的,但…我不喜歡那樣的。」
我喜歡像你這樣的。
「房間滿大的啊,看起來很舒服耶。」方文庭對著螢幕裡何平偉展示給他看的景象作出評論,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看的當然是何平偉的臉,只是這小子太害羞了,視訊才接通就立刻切換成後鏡頭,留他一個無人的背景。
枉費他喬了這麼久的造型,什麼?半裸上身是不是故意的?那當然是啊,既然要開追了,美色(?)誘惑是不能少的啊。
他這正值青壯年的gay可不是吃素的好嗎。
默默嘆口氣,方文庭心底給自己加油,反正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半刻,至少何平偉接了他的視訊,已經是人類的一大步了!
「欸,有人敲門耶?啊應該是我同事,你等等喔我去開門。」螢幕上突然出現何平偉的臉,方文庭的心情小小雀躍了一下。他ㄧ邊說ㄧ邊移動步伐,看起來有點窘迫的樣子,唉這下顎線真好看啊,皮膚看起來真好。
自從確定自己的感覺以後,方文庭像是某個開關被打開了一樣,愈是回想何平偉的長相愈喜歡,當然現在看到就更喜歡了,尤其視訊到現在都10分鐘了,何平偉的臉出現不到10秒吧!自然是一秒都不能錯過啊!
看著何平偉的側臉走到門口,猝不及防正臉轉了過來,他的視線找到了手機前置鏡頭,眼睛微微睜大輕聲說:「等我一下下唷。」在方文庭的眼中,這人就是在不自覺地撒嬌,他的心被狠狠撩了一把。
然後純情不到一秒,他就被自己的黃色廢料給淹沒了。
何平偉對著鏡頭說完話,就把手機往心口一蓋,開門去了。偏偏他襯衫頭兩顆扣子沒有扣上,前鏡頭這麼一倒就是一片肉色,最要命的是,方文庭是用電腦開的視訊,這放大版的春光要他如何不想入非非?他還因此發現,在第二顆扣子的隱沒處有兩顆小小的痣。
幹,完全中了。
方文庭有個癖好,喜歡在戀人身上找「記號」,衣服下的胎記、淡掉的疤痕都好,其中他最喜歡的就是痣,他覺得白皙平滑的肌膚上出現幾個不容忽略卻又不特別顯眼的小痣簡直不能更性感。他喜歡發掘這些戀人身上的秘密,讓他有種自己和對方特別緊密的感覺。
啊,想摸摸看。
他就這麼盯著何平偉胸前的小痣發呆了,摸一摸順便解開剩下的扣子吧,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痣呀,他看起來挺瘦的,不知道有沒有肌肉呢?他這麼白應該一熱整個人都會紅起來吧?如果脫光了會……
「誒方文庭?哈囉?」
神遊春境的人隱約聽到有人叫他,緩緩轉過頭來對上一雙疑惑的眼睛,經過一秒鐘的聚焦,方文庭瞬間意識到自己剛剛在想什麼不得了的畫面,窘迫感頓時上湧讓他「啊」的一聲趴倒桌上。
天啊我都在想什麼!我是禽獸嗎!沒臉見他了!
終於緩神過來的方文庭一方面覺得自己有點褻瀆了何平偉的純潔(是的,相較於他這隻禽獸,威寶真的是個寶寶了),一方面更感覺到自己的情愫在飛速增加中。
最初,只是覺得這個人有意思,反正自己也單身,探探對方也無所謂;認識了之後,覺得威寶不僅長在自已的審美上,容易害羞的個性常常不自主地撩到他;現在,他已經有想要觸碰對方的慾望了,對方文庭來說,這就是確確實實地喜歡了。
想見你,好想見你,碰得到你的那種見你。
這樣的念頭像跳跳糖一樣在方文庭的心上炸個不停,但離何平偉回來還有將近二週的時間,而且此時這個人正不解風情地稱讚另一個男人!沒有看見我眼中的委屈嗎!
「…你看得很仔細嘛?」
「也沒特別啊,就他穿了一件合身的短袖,滿明顯的啊。」
就穿個短袖而已你也看得出來?是練得多壯?哼肌肉我也有啊,他線條有我的好看嗎!
「…是你的菜嗎?」
啊,死了。
「蛤?不算吧,我……蛤!」
話一出口,方文庭就後悔了。其實他早就看出何平偉是喜歡男生的,從他和江月的對話中,以及他自己的觀察,四處都是蛛絲馬跡;然而,他隱約感覺這是何平偉不願戳破的秘密,所以他也從來不提這方面的話題。反正,他的步步推進沒有受到阻攔,那承不承認又有什麼差別呢?
但嘴巴動得比腦子快,愚蠢的妒心讓他來不及阻止舌頭吐出他真實的想法,換來的就是何平偉瞪大了眼睛看他,眼波流轉的是驚慌、驚嚇、無措,還有一些他沒看懂的情緒。
手機那一頭的何平偉臉都僵了,看得方文庭非常過意不去,總之,搞砸了,得趕快轉移話題,但是這時無論說什麼都很尷尬,饒是方文庭這種三寸不爛之舌也有打結的一天。
他先開了口,想說不管怎樣總是要打破沉默,卻連一句話還沒組織好,反倒是何平偉先冷靜了下來。
然後說出了讓方文庭無法冷靜的回答。
「Christ,你是幾點的飛機啊?」何平偉坐在床上抱著枕頭,看同房一週的室友有條不紊地整理著行李。
這次何平偉和Christ飛來上海就是為了替公司參展,整整一週扣除週末,兩人早出晚歸,回房就是累得不想洗澡只想睡覺,幾天下來嗓子也啞了,小腿肌肉也炸了。都說患難見真情,即使何平偉和Christ這次是第一次見面,連著一週高強度的工作硬是把兩人磨出了友情,談話也從原本的拘謹到現在輕鬆自在許多。
不過,真正拉近兩人距離的原因,是當他們趁著週末休息一起去逛上海景點時,Christ就著外灘的夜景,向何平偉出櫃了。正確說法是,Christ自己提起了感情的話題,原來他剛結束一段為期五年的關係,對方是大他三歲的美國華僑,兩人同居了一年,卻在上個月一切歸零。而分手的原因,是對方抵不過家族的壓力,決定和女人結婚,延續後代。
何平偉那時看著外灘高樓燈火映照在Christ的側臉上,微微上揚的嘴角卻像是在無聲地泣訴。他很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是真的很心疼Christ的遭遇,但另一方面,他也能理解對方的選擇。
畢竟家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檻,而他連提起腳步試圖跨越的勇氣都沒有。
「10點多,我差不多要走了。」Christ一邊做最後的行李確認,一邊回答何平偉的問題。回頭看見男孩抱著枕頭的樣子,他莞爾一笑,信步走到何平偉床邊,伸手摸了摸何平偉的頭,側頭看他:「幹嘛,會想我啊?」
「有點吧,畢竟我還要待四天,一個人是挺無聊的。」何平偉半張臉都埋進了枕頭裡。說也奇怪,平常的他絕對是慢熟的類型,但Christ有種鄰家大哥哥的親切感,讓他總是不自覺地在Christ面前展現有點孩子氣的一面。或許,因為他們是同類,而何平偉從來沒有交過這樣的朋友。
「嗯…那,」Christ歪頭看著何平偉若有所思,然後彎下身與他對視,笑眼彎彎地說:「叫你小男友來陪你呀。」說完,還露出一個表面上看起來善解人意,實際上壞得可以的微笑。
是的,在那個分享心事的週末夜,何平偉也和Christ表明了自己的性向。
Christ身上散發著值得信賴的氣息,加上他先和自己分享了私密的感情故事,在那當下,何平偉突然有股想要一吐為快的衝動,關於他的壓抑,他的困境,他的恐懼,以及他的絕望,他都想要找個對象傾訴。
或許是某人的出現給他的絕望帶來一線光芒,這些積壓將近二十年的抑鬱,才會爭先恐後地想要逃離心底那處陰暗的角落。
當然,那位某人也成為Christ調侃何平偉的話題了。
「哪來的小男友啦!!!」何平偉一把抓了懷裡的枕頭砸向Christ,被對方大笑著躲開了。
「哈哈哈哈哈哈!不是男友會每天晚上聊那麼久?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每次我洗澡的時候你們都在講電話喔!」
「誒就跟你說不是…」話還沒說完,LINE的來電鈴聲就響了,簡直說人人到,何平偉翻過手機看一眼,頓時又是開心又是尷尬的,更不敢看Christ了,對方現在肯定是滿臉「看吧」的笑容啊!
「噗,好啦你快接吧,我差不多要走了,別太想我囉。啊,你也不會想我的,畢竟有小男友嘛~朋友算什麼呢對吧~」說完,Christ還貼心地比了一個手指愛心,讓何平偉窘迫地直想把自己埋到地心。
「誒你等一下啦,喂?嗨,你等我一下喔,等等喔。」看Christ拿好行李準備要走了,何平偉趕忙叫住他,接通電話先叫方文庭稍等,然後跳下床跑到門口去送Christ。
「哇~居然捨棄小男友來送我!」臨走前Christ仍不忘調侃兩句,但還是伸手給了威寶一個溫暖的擁抱,「加油喔,不管是什麼事,都可以找我聊的。好歹我也比你多活幾年。」
「嗯,謝謝你,我會加油的。」
「那我走啦~快去吧,別讓他等了。掰。」揮手道別後,Christ就拎了行李離開了。何平偉一轉身關上房門,就立刻拿起電話。
「喂,方文庭?你還在嗎?」
「嗯,在啊。你同事走啦?」
「對啊,剛走。接下來四天只剩我一個人了…誒對了,你怎麼會這麼早打來啊?」
叮咚。
「誒?有人按鈴耶,可能是我同事忘記拿東西了,你再等我一下喔。」客房門鈴突然響起,才剛脫了拖鞋爬上床的何平偉又匆匆下床,小跑步到房門前。
「你忘記東西了….嗎?」何平偉打開門,一句話卻說不完整了,眼前不是去而復返的Christ,而是他電話線上的某個人。
那個人正站在他面前,藍色牛仔襯衫搭配白色T恤,深色牛仔長褲下是一雙Dr.Martin,而那雙微笑時會下彎的眼睛,正閃著比右耳的黑色耳釘還要明亮的光芒看著他,上揚的嘴角旁是手機聲音接收器的位置,何平偉聽到的卻不是機械發出的聲音,而是再真實不過的3D立體環繞音效。
「我沒有忘東西。這麼早打來是因為我到上海了要跟你說一聲。接下來的四天我也是一個人,要不要湊一起?」
然後,他放下電話,往仍然呈現驚嚇狀的何平偉走近一步,近到兩人之間幾乎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近到何平偉覺得方文庭稍一彎腰就可以親到他了,而他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也肯定傳到對方耳裡了。
「還有…小男友是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