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狗兒巫里。之七：我們的關係到此為止

時間：2019年10月9日~10月11日 星期三~星期五

前往台東的火車上，我拿出日記本，想趁空檔繼續寫文章。
正寫到我整理牠遺物時看到血統證明書的事情，我把手機翻拍照片找出來再次端詳，突然對姓名欄「NINI of FU TAI KENNELS」裡的「KENNELS」感到好奇。我一開始以為是人名，但仔細一想，在台灣怎會有人姓KENNELS，看起來是單位的可能性較高。
我google查到KENNELS是犬舍的意思，才推理出巫里是犬舍出來的孩子，覺得有點震驚。過去我問小阿姨好幾次巫里從哪裡來，小阿姨都說是從同事那裡抱來的，我一直以為是同事家裡想讓家犬生小狗，再者我也對血統證明書無感，一直沒有在意這其中的矛盾：家犬哪需要血統證明書。每次細問小阿姨她都說不知道不清楚，問為什麼抱來的是母的，就用「公的看起來比較笨」這麼明顯的藉口。這麼說起來，巫里為何從小病弱、為何體型嬌小長不大，都有合理的解釋了。

我傳訊息向小阿姨提出疑問，她才說同事以前家裡開寵物店的，巫里大概是繁殖場出來的吧。不顧我身邊還坐著乘客，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我拼湊出來的真相如下：小阿姨知道我大學畢業後想養狗，她知道有位同事可以拿到免費的品種幼犬，於是她開口幫我要一隻米格魯公犬。同事已經打包票可以給她一隻小狗，但認識的狗場能給的免費小狗無法滿足所有條件。公犬一向受歡迎，能賣就賣，剩下這隻瘦瘦小小看起來不太有活力的小母狗就拿去做人情送出去吧！於是附有血統證明，原名妮妮的小雪納瑞就這麼來到我們家。

牠的親代可能終其一生都像蛋雞一樣關在籠子裡生產，巫里就在這麼可憐的環境下出生。牠的性別是不受祝福的，牠的病弱和內向是因為人類的貪念而產生的。我生氣小阿姨明明知道我不在意品種、只想領養的原則，竟然還是抱了一隻繁殖場的小狗回來。我同情巫里的父母，我捨不得巫里，我只能哭。

下了火車，爸媽開車來接我，直接把我載到加路蘭海岸，說是要帶我去海邊等月出。本來心情就很低落了，親眼看到媽媽車禍受傷的臉又想起自己的無能為力，很討厭這種感覺。海平面上的雲很厚，大概什麼也看不到，不知道爸媽為什麼硬要我在這裡耗上一個多小時。加路蘭的海風很大，岸邊有很多漂流木，風把海浪一波一波地吹往陸地，也吹亂我的頭髮。我們就坐在步道旁的休憩椅上，我跟爸媽一邊哽咽地說著巫里的出身，止住的淚水又流個不停。
「妳要這麼想，牠來到我們家之後我們給牠很多愛啊！」看到我這樣，媽媽又無奈了。
「我就覺得牠很可憐啊……」牠來到這個世上不是因為美好的理由，我又想到自己早期管教牠的嚴厲，又因為出國長時間缺席在牠的生命裡，就覺得自己不配說給牠很多愛。
「為什麼要這麼想呢？牠不會可憐啊！妳不能覺得牠來到我們家是幸福的嗎？如果不是這樣我們怎麼會遇到？為什麼要哭呢？」
「明明知道阿姨是好意，她想對自己人好才會動用自己的人脈，可是我就是不喜歡這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很難過。」媽媽說的我都同意，我一邊哽咽著，真的理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難過什麼，到底在氣什麼。我試圖撥開緊緊包圍自己的悲傷，努力思考答案到底是什麼。現在有兩件事纏在一起，我覺得巫里很可憐，我生氣牠帶著一生的病痛源於繁殖場的詛咒。小阿姨的行為當然也可以視作把巫里從繁殖場解救出來，但是她對於送我一隻附有「血統證明書」小狗的行為感到驕傲，這等同肯定了繁殖名種犬的行為，放大來說，就是把人類的階級複製到狗的身上。我對這種想法很生氣。

我想太多，我也很討厭自己這一面。
我知道很多人根本不在意這些事，但我有個壞習慣，我喜歡觀察別人動作背後的動機和意義，這反映一個人的價值觀，不管他們自己有沒有意識到。我生氣我週邊的人竟然有這種價值觀，而我是那價值觀的受惠者，這個事實讓我難以接受。我想了想，吐出一個可能的答案：「我有自己的信念，我不喜歡做違背自己信念的事。」

我們在加路蘭海邊吹了一下午海風，最後躲進海邊的咖啡廳休息。整個下午沒有重點，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一邊吃一邊分享沒有重點的話。我知道爸爸媽媽在陪我，他們很心疼我，世界上沒有比我爸媽更愛我的人了。

年輪的痕跡在爸爸媽媽的外表上越發明顯，爸爸坐博愛座也不顯突兀了，媽媽一撥頭髮就可以見到藏在裡面的縷縷白絲，回不去的新陳代謝讓體重邁向人生的高峰。爸爸媽媽會跟巫里吃醋，說我打電話回去關心的都是巫里，我每次都回嘴：「你們會自己照顧自己，巫里又不會。」
其實他們不會照顧自己。
時代改變這麼快，隨著年紀增長，身體和思維一起落伍，又很難承認自己在這個時代生存的困難，於是不斷勉強自己跟上時代的腳步。我沒有能力叫他們退休享福，只能說一些體己話，能力所及的範圍裡讓他們緩下腳步。以前我只懂「不要給爸媽製造麻煩」，現在我懂得如何去體諒、去愛、去照顧，說真的，這是巫里教我的。爸爸媽媽就跟巫里一樣，從來也不要求我什麼，我只付出這麼一些，他們就能輕易感覺幸福了。

爸媽早我一天到台東，大家都已經事先知道媽媽車禍受傷的事，並沒有表示太大的驚訝。車禍發生的時候住在樓下的表姊正好接小孩路過，一傳群組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我被暪在鼓裡。吃完飯後在外公家坐了一會兒，舅媽說起自己幾年前脊椎開刀裝了支架後，現在都不能久坐。早知道以前就不要這麼拼命工作，結果把自己身體弄壞，退休後該享福了，結果哪裡也不能去。話鋒一轉，稱讚幸好有二姊在家照顧她，還是生女兒好。之前舅媽上台北回診的時候，我就聽她說過這些話。這次我聽懂了，舅媽想讚我貼心，但是自從我到外地工作之後，不能在父母身邊照看，我哪裡貼心？

爸爸只請了兩天假，我們一起到火車站，他搭車北上，剩下我和媽媽往南搭車回到屏東。我回到家的時候，和我約好要來屏東旅行的歐娜剛下車，正好一起進門。我進房跟哥哥打招呼，哥哥被癌症折磨到剩三十幾公斤的瘦弱身體躺在媽媽這次回來新買的充氣床上，狀況看起來不好，但還是擠出一個笑容給我。阿公很高興我們都回來了，他哼著歌開心地跺步，嚷著這一趟下來辛苦歐娜了。我急著上樓去見巫里，爬過又高又陡的樓梯，牠卻沒有在盡頭等我。

阿嬤過世的那一年，我們把老家的二樓搭建起來，讓阿公在入夜後安靜休息，而習慣都市作息的我們可以在二樓放心活動。我們會把巫里放二樓自由活動，二樓不會有食物掉在地上，陽台有紗門牠出不去，牠會自己去廁所大小便，牠會自己找通風處睡午覺，牠不會亂叫，也不會被鄰居抱走，所以我們總是很安心地讓巫里待在二樓。樓梯很高很陡，以前想讓牠自己爬結果牠狠狠跌過一次，自此很害怕那個樓梯。每當我們在樓下活動，牠會守在二樓聽著我們的動靜，只要我們一上樓梯，就會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二樓的樓梯口。

有一回爸媽把巫里帶來屏東安置在二樓之後，開車出門購物完再去火車站接比較晚到的我。我們在外面晃了好一會兒終於回家，一回家就吵吵鬧鬧地跟阿公聊得好不開心。我經過樓梯間往上一瞧，巫里竟然下了樓梯好幾階。牠一看到我馬上搖著屁股，然而停在台階上進退不得，顯得有點困窘。我驚喜地喊爸媽過來看，這個膽小鬼竟然因為迫不及待想見我們，克服心理障礙下了樓梯，雖然才下了幾階就不敢再動了，依舊看得出來牠有多想我們。牠不會熱情如火又撲又舔，牠用這種小動作讓你知道牠有多愛我們，真是很有我們家風格的狗狗。

這次牠沒有在樓梯盡頭等我。
牠化成骨灰放在紙骨灰罐裡，靜靜地候在桌上等著我回家。看著紙骨灰罐，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沒有難過，沒有悵然，什麼都沒有。我一邊和歐娜說笑，安排著明後天的旅程，一邊調著鬧鐘準備明天一早要先去田裡下葬巫里，這件事得先做完了我才能輕鬆去旅行。

早在巫里火化前，我已經開始查安葬日了。其實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查農民曆看看哪天適合下葬。我心裡很急，想要一回屏東就讓牠早點入土安眠，但農民曆上寫破日諸事不宜，隔天也不宜，接下來我又沒有時間可以做這件事，讓我煩惱了好一陣子。我跟丹丹說了我的煩惱，丹丹把她查到的農民曆截圖給我看，告訴我其實沖煞有分時段，這是她經歷兩位長輩過世後學到的小知識。我和歐娜開始恆春半島小旅行之前，早上7點到9點是可以下葬的。這讓我鬆了一大口氣，也決定隔天要早起完成這件大事。

不料事情就是這麼剛好，七點起床想快點吃早餐出門，才知道六點多起床備早餐的媽媽遇到沒瓦斯可用的狀況。我希望媽媽跟我一起出門完成安葬巫里的大事，但好媳婦怎麼可能放著做到一半的早餐不顧呢？好不容易用電磁爐取代瓦斯爐，出門時間延到八點多。我把骨灰罐藏在我的包包裡，跟阿公說我們要去田裡一趟，借了鐮刀後火速出門。

田裡的芒果樹已經半年沒有人顧了，媽媽拿著鐮刀從雜草中開出一條路徑，當我們穿過半人高的雜草來到香水檸檬樹前已經臨近九點。媽媽一邊整理枝葉，一邊問我想要埋在哪裡。我前一晚特別google了寵物樹葬的方式，倒不必像人一樣搞得這麼繁重。有的寵物溝通師可以跟過世的動物連線，有一篇文章提到牠們希望下葬的地點，動物們倒是一致希望回歸塵土，能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長眠。

我盯著檸檬樹繞了一圈，馬上在樹幹旁找到兩個光點，那是穿過枝葉縫隙的陽光，我想這可能是巫里的暗示。我馬上選定位置，拿著鐮刀挖出一個不深的洞，趕在九點前完成這件大事。我對巫里說：「這裡有陽光，你一定會喜歡的。姊姊雖然不能常常回來看你，但你在這裡應該會很開心。」

冬季濕冷的台北偶爾有溫暖冬陽，如果我打算把巫里的窩拿到窗台曬，牠會追著我手上抓著的窩。我把巫里一起抱到窗台上，讓牠舒服地躺在窩裡享受陽光。我曾經把牠享受的模樣拍了下來，微微帶著涼意的風吹撫著牠的毛髮，身上像蓋著一件帶著陽光香氣的棉被，鼻子嗅著風帶來的遠方氣味，牠瞇著眼轉動著脖子，想換一個更舒適的姿勢。牠喜歡陽光，我相信牠一定會滿意我幫牠選擇的長眠之地。

這棵香水檸檬樹種不到十年，也許是氣候適宜，它由一株小小植栽長成現在近2公尺高，一年四季都開花，每次探看都是結實纍纍生機盎然。想幫巫里選定一個長眠之所，我們第一個想到的都是這棵檸檬樹。我試著放一些石頭或枝葉替它做個記號，在田地裡挑來撿去沒半個合意的。我放棄了，忘記葬在哪就算了，所謂回歸塵土，就是消失在這個世界如同未曾來過。媽媽一邊採收檸檬，一邊修剪枝幹，我沒力地坐在樹旁，大聲嚎哭起來。

所以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巫里和我的故事就這麼結束了。

故事結束的後記

在公司因為偷空寫文章、因為和朋友聊line、因為划手機照片，視線瞬間糢糊和鼻塞的症狀來得又快又急，不得不馬上抽衛生紙擦拭眼淚和鼻涕，導致我衛生紙近期用得有點兇。坐在我座位旁邊的同事也察覺我的異狀，連問兩次是不是感冒了。我打著哈哈，用帶著鼻音的聲音說最近季節變換，可能有一點感冒。

收假後上班第二天，我收到在屏東寫給自己的明信片。在一兩位朋友陸續回報收到明信片之後，我就知道我也將在信箱看到它。想著當時懷抱什麼感情寫下那些文字，騎車回家的路上已經開始哭了。自巫里離開之後，我和同事談話能笑也能聊，和朋友依舊插科打諢，一切就和平常一樣。騎車上下班各需30分鐘的車程，身體已習慣行車路徑，腦袋就能胡思亂想。我用這個時間思考上次跟誰的談話內容、行程安排或公司發生的事，結果最近全變成了流眼淚的時間。

即使我為這個故事下了結語，我的感冒仍還會持續好一陣子。我選了一張巫里在海邊拍的剪影照片當成明信片，背面寫著自欺欺人的堅強話語寄給自己，可是那全都是騙人的。

那全都是騙人的，我一點也不好也不堅強。
爸爸要我不要哭，巫里還在，只是我們看不見牠而已。

如果這世間真有靈魂，真有輪迴，我希望你好好地待在佛祖身邊修行，不要掛記我這個又廢又愛哭的照護者，也不要投胎轉世再來人間受苦了。因為想你而難過心痛，因為憶起相處點滴而惆悵，因為少了你生活頓時失重。剩下來的那些感情，全部都是我在人間的課題，一切與你無關。
你要記得，我們的關係到此為止，你在人間已無罣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