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梅

『阿梅走了，吃到農藥』

下午2點33分，寒假第一天，午睡起來，家裡群組弟弟打了短短兩行字。

疫情下的一月，寂寥冬雨，妳的離開，像一把尖刃，倏地刺進心臟。

不得其門而入，我們決定先回家。隔天我們再次驅車前往，這一次不同的負責人倒是大門敞開，讓我們直驅入狗舍，水泥地潮濕又烏黑，每個鐵籠裡住著至少三隻狗狗，有些住著單人房的，多是資深老房客，眼神迷濛早已看慣世事，不再期待認養；但大多數，都跟妳一樣，像是要努力表現自己，吸引恩客注意，大聲跳著，攀著籠邊，汪汪著帶我回家，前腳伸出籠外，能多長就伸多長，等待臨幸。

我記得是走道末了，老弟指了指妳，問我這隻如何。還沒回答，他隨即問工作人員可以打開抱出來嗎。開了門，三隻黑狗室友熱情蜂擁而上，只有妳，帶著斑紋的妳，畏縮在後頭，期待著卻又不敢向前。

老弟一把抱了妳，後來我才知道，在這幾秒間，他觀察了妳掉毛情形，四肢健康狀況，從妳的表現猜測妳的個性，這是沒經驗的我，做不到的事。

獸醫簡單看了看妳，老弟抱著妳，我們到了外頭一間房填寫資料，我們有了一些獨處的時間，我幫妳跟老弟拍了不少照片，銘記當下，等妳長大，要回憶認養妳的那一天，會有相片的幫忙。

回程路上，我開車，老弟抱著妳在後座。妳緊張地微微發抖，一到家，開了車門，一溜煙地跑到老弟車子底下，就這樣躲了一整天死不出來。

妳還記得老弟在地上舖了報紙，趴在地上，耐心地在大太陽底下陪妳嗎？盛了水和食物，一整個下午，妳終於緩緩地接近車的外圍．大概少了十分之一的畏懼吧，妳依舊膽怯怕生。

那個車底，從此成了妳闖禍被罵時，最愛躲藏之地，直到那天農藥毒性在妳小小身體內發作，妳也在那裏，發狂顫抖著，吐出死亡氣味的白沫。

梅的花期在晚冬至早春，即一月下旬及二月份，先花後葉。一月生日的妳，才剛過一歲生日，一月下旬的隆冬，是喚作『梅』的妳，最美的花期。只是還沒等到綠葉繁茂，枝枒壯麗，妳已像冬日街頭，行人們呼出來的寒氣白霧，消逝不見。

妳總是熱情，我難得回家，還沒開家門，妳隨即放下在前院花圃奔跑追逐的忙碌，跑來從後頭用前腳抱著我，好像在說我好想你，你終於回來了。你總是好乖，摸摸頭跟背時，妳會馬上正襟危坐，彷彿這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了，要好好享受，然後妳會認真看著我，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人。

我們是不幸的人，只能擁有妳半年不到的陪伴。再也看不到，妳在一樓客廳窗外引頸，雖然把綠色紗窗都抓壞而被罵了，晚上例行散步時，戴著亮粉瑩黃的發光項圈，老弟說妳太黝黑了，夜色中怕車子沒注意到；再也聽不到，掛在妳脖子上的鈴鐺，老弟說妳太安靜了，怕妳沒被注意到而身陷危險，鈴鐺隨著妳奔跑散步而搖晃，發出一串串銀鈴碎聲。

我們是幸福的人，生命中曾有妳短暫卻深遠的注視，只是想不到，生命長河湍急無常，因為我自己想擺脫與家人相處不適，渴望自我空間的種種，半個月來，沒踏上家園故土，心裡不時閃過一定要回家看看妳抱抱妳，此刻，妳卻已靜靜躺在老家旁阿公的農地下，懊悔不必言說。

『吃到家裡農藥，埋在卡哩旁』

下午5點32分，老弟的第二則訊息。卡哩，是妳來之前，自然死去離開的老家犬，你們終於有機會見上一面，好好地玩一玩了。

【阿梅，米克斯，2021/1/18~202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