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9.9.28~2019.09.29 星期六/日
我們搭火車回台北,帶巫里回家之前,順路到獸醫院把尚未開封的處方飼料和眼藥退回。主要負責巫里的醫師正在看診,另一位醫師在櫃台,告訴我可以直接辦理除戶,才不會一直收到打預防針的通知訊息。我交出我的身份證,很訝異除戶這個動作也能用在寵物身上。這表示巫里在戶籍上是我們家的一份子,不是我的所屬「物件」,一這麼想就讓我覺得心裡很溫暖。
與剛回到家的媽媽在樓下相遇,媽媽跟爸爸講起巡菜園的事,她的眼皮上卻留著哭泣過的痕跡。一直覺得別人不可能懂我的傷心,大腦開啟的自動駕駛系統才會客套到不正常的地步,藉由禮貌封閉我的真實悲傷。原來媽媽可以體會我的感覺,我才覺得自己被理解,才有真正回到家的安心感。
回到家門口,我可以看到巫里的影子。
每次散步回來,牠就會停在樓梯前轉頭看我,張著大眼無聲地要求我抱牠上樓。爸媽希望讓牠自己走,會踢牠屁股催促牠,把牠逼上階梯。我後來才知道牠天生後腿無力以致於平常走路都慢。牠爬樓梯習慣性靠左邊,我怕牠不小心從鐵製扶手的縫隙掉下去,乾脆直接抱牠上樓,被說太寵狗我也無所謂。
和一般正常體型的雪納瑞不同,嬌小的巫里體重一直控制在四公斤上下,因為很輕,我單手和雙手都可以抱。大部分的情況下我會用左手托住牠全部的身體,右手掌給牠的後腿踩當支撐;懶得抱牠的時候就直接抓著牠的前胸,直接把牠夾在身體右側。
「姊姊抱妳上樓哦!」我輕聲說,捧著骨灰一步一步踏上樓。
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的甜蜜負擔如今已化成不到幾公克的狀態,我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大塊。
住在外地的我其實這個周末不打算回家,可是我想親自帶牠回台北。我又想到爸爸若回台北,我大概會因為提不起勁煮飯或外食,就乾脆不吃不喝。為避免自己變得這麼憔悴,我最好還是回家一趟,順便把巫里的生活痕跡清理一遍。我們在家裡的回憶更多,這讓我更難忍受,彷彿牠會因為我的一個喚聲跑出來。我把牠的東西全部翻出來,能丟的就丟,能藏的就藏,我又哭了好幾次。
自巫里於2016年9月確診缺乏甲狀腺素,我便開始隨性收集牠吃完藥的藥瓶,等牠終止這個看似無止盡的療程之後再來算算牠為了這個身體吃了多少苦。我沒有很認真收集或是跟爸媽交辦這件事,我手上有的藥瓶可能只是牠吃過的藥一半的份量。我把藥瓶一瓶瓶整齊地排在地上,想起每周帶牠去看醫生的樣子。
整理出藥瓶和用來告訴家人牠是否已餵食的板子,拍完照後全部回收
2016年,我從韓國回來之後發現牠瘦得不像話。牠正常體重應該在4公斤上下,但牠已經瘦到3.6公斤,肋骨十分明顯,醫生驗血後查出是甲狀腺素不足。為了讓牠儘量不靠藥物自行製造甲狀腺素,我們試了兩三個月的療程,每次調整劑量就要驗兩次血。牠的血管很細小,要是抽不好還得重新插針,前腳不行就換後腳。我和醫生一擺出陣仗要架住牠,牠就一臉驚恐,不過用酒精棉球擦一下,牠立刻嚇到尖叫。每次驗血結果都讓人失望,最後確定牠沒有辦法自行製造甲狀腺素,於是自2016年的9月開始每日用藥,一吃就吃到牠生命的最後一天。
除此之外,雪納瑞的皮膚容易搔癢、長膿泡,曾有好幾年牠因為台北潮濕、免疫力降低,皮膚病反反覆覆的發作。輕微發作可以先擦藥,嚴重的話就要打針吃藥。黃澄澄的藥粉與草莓糖漿混出詭異的橘色,那藥味一聞就苦,我把藥水從針筒推進牠的口中,看著牠一邊打著冷顫一邊把藥水吞下。
一邊排著藥瓶,我想起這些往事。地上已整齊排出139個小瓶子和3個兩周份的大瓶子。這可能只是牠吃過的一半而已,我那可憐的孩子現在已經離苦得樂了。
我又找出牠的預防針手冊和狂犬病疫苗的吊牌,把資料和一疊驗血報告封印。我想起當初小阿姨帶牠來的時候,還有一張護貝過的血統證明書,出於對「血統證明」的不以為然,我從沒有正眼看過那份資料。我翻箱倒櫃地找出那張紙,終於想要好好閱讀上面寫的內容,想推測牠在來我們家之前的狀況。
2008年6月15日是巫里來我們家的第一天。
一隻戴著粉紅色珠珠項鍊的黑色雪納瑞幼犬出現在我們家,雖然有點傻眼這隻狗狗不是小阿姨之前說好的米格魯,只要是來我們的小狗我都歡迎。我滿心歡喜地準備好狗籠,不顧大人碎念,拿了一個漂亮的白色瓷製食碗當牠的飲水碗。姊姊充滿狐疑地看著小狗在我房裡探索,問我牠的性別。
「是公的,我有跟阿姨說我要公的。」
「公的為什麼戴項鍊?」姊姊提出犀利的看法,本來對性別氣質很無感的我不覺得這是件不對勁的事。盯著這個小朋友跌跌撞撞,顧不得牠的真身,只覺得牠可愛的讓人愛不釋手。
小阿姨聽我說過畢業後想養狗,跟我確認過我的期待:短毛的公狗。然後她告訴我,同事家裡有生小狗,可以分一隻米格魯給我。她不斷附加說明這是從桃園抱來的,強調牠有血統證明書。
管它什麼血統證明,我只期待我的短毛小男孩到來。
抱來的不是米格魯,我也找不到牠的小雞雞。我事後跟小阿姨抱怨說怎麼一切跟我預期的都不一樣。小阿姨只嘻嘻哈哈地帶過去:「公的看起來都笨笨的。」
算了,這就是緣份。
把之前對米格魯的知識放一旁,重新補做飼養雪納瑞的功課,知道迷你雪納瑞可以長到7、8公斤,因此當巫里再也長不大時,我擔心地把牠帶去看醫生。
「醫生,牠是不是太小了?這樣是正常的嗎?」
「這不用太擔心,就像人一樣也有個體差異,有的人可以長到200公分,有的人很嬌小。只要健康就好了。」醫生說。
醫生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常常想像牠同一胎的兄弟姊妹都到哪裡去了?長得像巫里嗎?會跟牠一樣體弱多病嗎?
沒想到我在牠離開之後才想到要好好閱讀血統證明書。上面紀錄了前三代的祖代譜系,寫上主人名字和祖代的名字與花色,這裡面看不出健康狀況、兄弟姊妹和牠們的故事。我詳細閱讀著上面的內容,想像這些訊息背後的意義。我突然注意到犬名寫著「NINI of FU TAI KENNELS」。
原來牠的原名叫妮妮,好女孩子氣的名字!所以當我叫她「里里」的時候,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吧?
阿流知道我回家了,順道拿我之前合購的米餅來。她理解地看著我紅腫雙眼、缺乏照顧的新剪短髮,以及我勉強露出的笑容。我現在像一顆吸滿悲傷的海棉,輕輕一戳就會流眼淚,很感謝她什麼也不問,我們都知道消化這些情緒需要時間。
一邊整理東西,一邊和媽媽聊了很多巫里的事,哭一哭,說一說,就越來越釋懷。可是那些景物真的太磨人了,「巫里」這個名字一直在我嘴邊,好像我不小心忘記牠已離開,一呼喚就會聽到接近的躂躂腳步聲。
我恨自己習慣在黑暗中小心走路,以免踩到牠。
我恨自己到廁所會留意地上是否有牠的便便或尿痕。
我恨自己期待開門時感應燈會因牠在門口等待而亮起。
我恨自己習慣性地尋找牠的身影。
星期日早上媽媽要出門,問了聲:「妳可以自己在家吧?」
我裝有自信地回應了一聲,然後房子就這麼空下來了,靜的好可怕。我躲在房間看最近固定追的韓綜,專心投入後還真能笑上幾聲。可是當我回到現實,我最鍾愛的小狗並沒有倚在電腦桌旁睡到掉出窩來,孤寂感排山倒海而來。我翻出之前沖洗的照片,挑了一張想拿到公司放的照片。
那是一張牠的定格照,牠在我房間書櫃旁努力挖地,發現我在觀察時停下了動作,牠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神透露出的訊息可以是懷疑、困惑、警戒、好奇,那是牠的招牌表情。牠幾乎不太表露小狗式的無邪表情,牠也不常笑,我一直覺得很像人類,甚至可以說很像我。我常在猜牠盯著我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我撫了撫照片中巫里的眉宇,像我之前習慣摸牠的方式。
「之前」,這個詞也好可怕。
平常我在星期日中午就會離開台北,但這個周末我頹萎到一點生氣也沒有。回到家我把自動駕駛關上,不想吃東西、不想看電視,完全不想做任何事。我好不容易想到要跟巫里講些什麼話了,拿起日記本寫上一些字。
親愛的,姐姐最愛的妳:
送動物醫院等待業者收的時候,我說不出什麼話。
看到妳凍完退冰的身體,我也沒有話可以說。
現在是妳離開我第44個小時,我的眼淚總算消停了一些,也少了換氣過度腦袋缺氧的時候。我接受妳去了其他地方,脫離這個多病身體的事,卻接受不了我的生活裡沒有了妳。
總是會習慣的,就像妳在我去紐西蘭之後學會不再等我的門一樣,只是現在才第44個小時,我還在努力勇敢。
理性和感性很分開,理性驅動我把日常、把妳的後續一步步走下去,感性讓我一邊哭得很醜一邊做這些事。反正妳和我其實都不在意外表醜不醜這件事,當下最重要的事圓滿了才好。當初讓妳進到我們家其中一個理由是想讓一直覺得人生沒意義的我能有責任感,能有一個活著的牽掛,讓無慾無求的我也經歷一次大喜大悲。謝謝妳這次幫我完成了我給自己的作業,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修行了。
比起妳依賴我,我更需要妳。出社會以來各個困難的時候妳都在我身邊,抱著妳痛哭或靜靜待著陪在我身邊,妳都是一個很大的安慰。妳是否覺得現在我準備要邁向平順的開始,又或是我已經成長到可以自己面對各種辛苦的未來了,所以妳今年忍著不適,挑了一個妳覺得可以放心的日子,悲鳴了兩聲與我做最後的告別?我會這麼想,在妳的注視下邁向沒有妳的未來。
我正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媽媽回家了,我一想到等會兒要自己回去客居處,又忍不住放聲大哭。媽媽逼我吃點東西,皺著眉說:「吃飯的時候不要哭,這樣東西會變得很難吃。」
「可是我就是一直想哭啊!」
「要哭就哭大聲一點,不要憋著。」
「我就哭很大聲了啊!我有愛哭痣本來就很愛哭!」
「妳不能當作把巫里放在台北就好了嗎?」面對這無理取鬧式的回答,媽媽只能無奈地回話。
「可是我們一起的時候牠一定會在啊!」一想到牠這時應該要在旁邊,我又一把鼻涕一把淚了。日記本上的文字很勇敢,但我其實沒有。
回去客居處的路並不像想像中可怕,有幸坐到區間車窗邊位子,夕陽已把雲朵染紅,天空那端風起雲湧。我望著天邊柔軟流動的紅色雲朵瞬息萬變,心裡很平靜。也許是因為離開家所以好一點,我以為「現在只剩下我自己了」的感覺會打敗我,但爸媽的包容陪伴、朋友的關心理解,都讓我覺得稍微自己沒那麼孤單。這條路跟平常一樣是條通往獨立的路,要自己照料三餐、上班賺錢、處理生活起居。隨著火車一站站推進,我的悲傷化成一片烏雲籠罩著我,把淚水轉化成一道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