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博士?」
「‥‥」
「榮格博士?」朵拉(Dora)稍微提高了音量想要喚醒榮格、確認是否還清醒著。畢竟,七十多歲的老年人說了一上午的故事,難免會感到疲累,何況,榮格一邊回想一邊說著,不曉得這些回憶故事裡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甚至其中還包含了多少的情緒在裡面;「換做是我,光是想這些事情就很累人,還要說出來,豈不是更累?」朵拉很理解的喚了喚榮格。要是真的叫不醒他,就先讓他好好休息吧。
「呀…我剛剛睡著了嗎?」榮格取下眼鏡,揉揉眼睛,眼神有些失焦的望著朵拉,
「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剛才講了好一陣子的故事都沒喝水,休息一下也是應該的。」貌似父女的兩個人在博林根塔(Bollingen Tower)屋裡,像是進行會談,又像是分享經驗、又像是在傳授知識…兩人之間的氣氛不怎麼嚴肅,還不如說是朋友之間的聊天。
榮格坐直身子,順手拿起一旁茶几上的馬克杯,啜了一口水,停了一會兒:「我剛才講到哪?」
「你剛剛提到,你和吳爾芙小姐要求向沃夫先生學習如何製作麵包吶…」朵拉身子前傾,靠近了榮格些,「結果呢?你們自己親手做的麵包,好吃嗎?」
「嗯…」榮格左手拿起煙灰缸上已熄火的煙斗,仔細以煙刀清理了一番灰燼,又從鐵罐裡抓起一小把煙草,放進斗口,輕輕拍打、壓實,確認煙草鬆緊程度,刁著煙斗,劃起火柴,點燃煙草吸了幾口後,「呼~」吐了一口氣。
「自己做的麵包當然好吃。但是…」榮格再度拿起煙斗吸了一口,「呼~~~」重重吐了出來,分不清是吐煙還是嘆氣:「通往靈魂、進入無意識的世界…需要特別小心…」
吳爾芙問了同在車裡的榮格,後者指示老司機波特載著前者回去,「你說,你想學揉麵團是怎麼回事呢?」
「你還記得剛剛揉麵團的感覺嗎?」
「嗯呀。」
「你還記得剛剛吃下自己做出來的麵包,那種滋味嗎?」
「嗯呀。」
「說說看,揉麵團的感覺如何?」
「起先是冰冷,有點兒硬,但是慢慢的麵團也變得不是那麼冷,觸感也越來越柔軟…」吳爾芙停了一下,「短短幾分鐘內的變化,非常特別,也很好玩,就像你之前說過的一樣。」
「…」榮格聽著吳爾芙說話時,眼光看著右手無名指--一小片麵皮還殘留在指甲上,未被摳下來。「還有嗎?」
「嗯~有了!」
榮格靜靜聽著,眼光還停留在那片麵皮上。
「當麵團慢慢變得柔軟溫暖、整個手掌陷進麵團時,那種被包圍的感覺非常舒服,」吳爾芙閉著眼睛回想先前的揉麵團過程,「甚至有段時間…我都忘記自己在什麼地方了。」
「唔…」
「那時,有股奇妙的感覺;我分不清楚自己和麵團之間的界線,好像我就是麵團、麵團就是我,兩者之間的界線不見了。」
榮格輕輕掰下那片麵皮,捏在指腹上向著車窗,任由流動的風把它帶走,「很好,你開始可以把自己的感受說得清楚了,明天我們再來向沃夫先生學習吧;波特,麻煩你戴了吳爾芙小姐回家後,我們也趕緊回去吧。今天我想早點兒休息。」吩咐完畢,榮格閉上眼睛,任由汽車顛顛簸簸行駛在石板路上。
澳福站在店門口,看著翻過的牌子「休息中」好一會兒,回想著送走榮格與吳爾芙小姐之前的三人互動,還想起當時在青島和尉禮賢等一群人在勞乃宣門下一同學習一同玩耍,不亦樂乎;「要不,等明天問問형,看這裡有什麼地方可以學習學習,順便找人玩耍兒。」
「對了,」澳福突然想起什麼,又走進工作區,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張厚紙板:「機器故障,修理中」黏在牌子底下。「這樣子就可以向這些支持我的鄉親交待了。」
吳爾芙和榮格認真地看著澳福,神情堪比虎勢眈眈盯著母鷹口中青蛙、深怕錯過任何進食機會的幼鷹。前者甚至拿出筆和記事本,努力想記住澳福所說的每段話的重點以及手勢;對澳福而言,榮格以及吳爾芙小姐比預定的時間還早半個小時出現,這令他感到開心,同時也有些焦慮:開心是提早見到這兩位友人,而且可以強烈感受到他們兩位的熱切,焦慮是不曉得他在傳授他們製作麵包時,會不會令他們失望,揉麵團不過爾爾。畢竟和吳爾芙小姐第一次見面,也不過是昨天的事情而已,「萬一她失望了呢?好像也不過是這樣子,」澳福安慰自己。
「這是Weizenmehl Type1050(高筋麵粉),你摸摸看,質地比較鬆散…」澳福站在工作枱邊解釋,順勢抓起一把,緊握在手裡、鬆開,「看,這麵粉不會結成團,會散開…」,榮格、吳爾芙分站左右兩側看著,也順勢跟著澳福動作;「這是Weizenmehl Type 405(低筋麵粉),質地也很細,但比較容易凝結在一起,」澳福又抓一把用力一握,「看,它有些地方不會散掉…」。望著眼前顏色看似差不多的白色小丘,兩位初學者完全抓不著方向,只知道跟著澳福用力握、鬆手,用力握、鬆手,不然就是用指腹搓揉,直接感受其中的細微差異。
「你是一看就知道嗎?」吳爾芙放下筆記本不演了,直接開問,「這些看起來都差不多,要怎麼分辨呢?」
「呀,單獨看的話,我也看不出來;看包裝袋就會立刻知道了。」
「唔,聽起來是,找到它的出廠設定,就曉得麵粉的種類了?」
「嗯,也算是吧。」「不不不,我不這麼認為,」榮格加入,「磨成粉的是麥子,所以麵粉的屬性會不會和麥子的本質有關呢?」
「這我倒沒想過,」澳福被榮格的這番話給打動了,「當年在梁山包子店的宋師傅沒特別教我麵粉有什麼不同,但普瓦蘭師傅卻說製作棍子麵包和製作黑麥麵包的麵粉不同,我才真的注意到它們的不同。형,你說的本質是什麼意思呢?」
「本質(Natur)就是一個物品,它原本就有的質地或特色。你想想看,一粒麥子和一顆橡實,前者只要播種之後加以照顧,短短的一年就能收成出許許多多的麥粒,而且黃澄澄的麥穗就很像是狐狸的毛色,後者卻是在大自然裡要花上好多年的成長,最後可以成為一棵高大的橡樹。兩者都是植物、種籽看起來體型差距不小,但結果是天差地別。」榮格像在是對醫學院的學生上課般,卻是以澳福比較熟悉的麥子舉例,令澳福有股親切感,容易進入狀況。
「本質,不就是自然嗎?」吳爾芙聽出榮格意有所指,特地向榮格詢問。
「正是正是,佛洛依德強調都市的進步,但我看來,」榮格頓了一下,「大自然裡的鄉村生活,其實才是人們真正的需要的。真正重要的本質是眼睛看不見的,It is only with the heart that one can see rightly; what is essential is invisible to the eye。只不過佛洛依德一直強調科學,一直強調進步,卻忘記了看不見的無意識佔據了更大的空間呢~」
「佛洛依德先生也注意無意識呀?甚至他也說過,夢是通往無意識的康莊大道,不是嗎?」吳爾芙不解。
「是的,但還有一塊更大的集體無意識,跨越了種族、文化、地域,屬於全體人類的無意識,偏偏他不這麼認為。你想想看,佛洛依德會接受本質這種說法嗎?很顯然是不會的。」
「等等,형,你這個講太遠了,我跟不上;我現在是在說麵粉的特性,跟什麼…呃,比沃思賽恩(Bewusstsein/意識)?比沃思洛思凱特(Bewusstlosigkeit/無意識)?那些我聽不懂的粗暴的語言大可不必~」澳福對於這些無法理解的語詞不禁提出抗議,「尉禮賢教我的德語並沒有那麼難呀,형~」
「卡爾,剛剛你還刻意用麥子舉例是為了幫助沃夫理解你的看法,但這時又冒出了艱深的語詞…到底是講得太開心而不小心忘了沃夫從支那帝國來呢,還是居心叵測,想引起…」吳爾芙突然臉紅,別過頭去,停住了。
「沃夫,對不起,我講得太起勁了,因為麥子的特性很有趣,令我有太多想法了,科科~」榮格乾笑著,想化解吳爾芙的的尷尬,後者轉過頭來,正好對上榮格的眼神。
「형~改天再問你多一點,」澳福讀了空氣,將榮格與吳爾芙兩人之前的微妙互動看在眼裡,「我繼續講下去囉。」
「對對對,我們今天是來學麵包的,不是來講學問的;是我鬆懈了~」
「今天揉麵包要用的是 Type1050,請你們自己從袋子裡稱1公斤的麵粉。」「這個袋子嗎?」吳爾芙恢復了平靜的臉色,早放下了筆記本和筆,捲起袖子,指著距她最近的紙袋。
「對的,就是它。」
吳爾芙伸手進袋子、舀起一匙麵粉,倒進澳福放在已歸零磅稱上的木盆裡,紅色指針搖搖晃晃的,「0.6公斤。」
「好,再加一點,到1公斤。」
榮格津津有味地看著吳爾芙素手舀粉,不敢多言,深怕自己說溜了嘴:「沃夫對德語不熟也就算了,安東妮可是精明的人,說錯一句話我就被抓包了,這可不行。」
「沃夫先生,這樣可以嗎?」吳爾芙又再補了些麵粉,「一定要很精準嗎?」吳爾芙盯著跳來跳去像是兔子般的指針,好容易等到指針停了下來,「比1小一點點,可以嗎?」
「吳爾芙小姐很認真呢~」澳福對這位初次動手做麵包的女士讚譽有加,內心不禁納悶,怎麼榮格夫人出手大方人又漂亮,這位吳爾芙小姐的舉止看著也很高雅,「難不成我寄生上流的機會來了?」
「比1小一點點也沒問題的;在揉麵團時,麵粉很有包容力,不會因為多一點點少一點點,就毀了整個麵團的。放心吧。」澳福出言安慰吳爾芙,後者拿著杓子緊盯著尚未停止移動的指針,顯然非常在意澳福的指令。
「真的沒關係嗎?」
「是的,沒關係。安東妮,深呼吸,你可以相信沃夫的。」榮格聽出吳爾芙的不安。
「卡爾,謝謝你的提醒,」吳爾芙將杓子交給榮格,「換你了。」
「吳爾芙小姐,請將盆子裡的麵粉,全部倒在工作枱上;형,你也一樣秤1公斤的麵粉。」澳福分別向兩人發出指令。
「是這樣子嗎?」吳爾芙望著眼前工作枱像座小山的白色麵粉,還是問了澳福。
「嗯。先這樣就可以了;형,別急別急!」澳福的音量突然大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