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傾瀉而下的

小靜的同班同學確診COVID-19了，正在開會的母親品文接到女兒的電話，將她聰學校接回家隔離。然而公司卻希望她也暫時休假，母女兩就這樣，一起被「關」在外觀拉皮整修中的家中兩週。苦惱難以和正值青春期的女兒相處，品文找來了前夫求助，殊不知只是讓自己的情緒陷入來無盡的深淵。至於小靜，也在協助將母親拉出黑洞的過程中，必須一夜長大。

我想大概連鍾孟宏自己，可能也沒有想過會完成像《瀑布》這樣的作品吧。他的代表作品，幾乎都是從生猛暴力之中，挖掘出隱藏在人性底部的溫柔。不能說這次全然是溫暖的，畢竟那樣就太不鍾導了，對我而言劍拔駑張的母女關係，其實是一種冷暴力。但這次他首度脫去男性角色為主的慣例，從而以女性作為出發，並結合疫情之下人們混雜著自願及非自願的疏離感，企圖藉由這對母女，融化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而透過生病的品文，則更增添了電影帶給觀眾心理的不確定。

賈靜雯向來就是位演技好、口條佳的優秀演員， 隨著歷練，她的表演更是愈趨信手拈來。劇中她飾演的品文原先是一名高階主管，後來因為心理因素，遂變成需要被看顧的人；本應是照料子女的母親，如今角色身份卻對調。我非常喜歡她在情緒狀態瀕臨崩潰之時，一場女兒叮嚀吃藥的戲，她吞了一口水後往女兒吐去。這是還無法認清自己生病的最後掙扎，也是尚未接受自己不再居於主導位置的事實。幸好，品文的病識感後來有增強，也願意配合治療。

女兒小靜本應作為忙於課業的考生，母親這一病發，父親又早已不在身邊，使她不得不隻身面對家庭的困境。在電影中，從一開始仰賴母親叮嚀作息，到一肩扛起各種超乎年齡的問題，王淨在角色心境與行為的轉折，發揮得並不遜色於賈靜雯。可以天真地和朋友嬉笑，可以叛逆得讓母親無可奈何，可以堅強地一個人負擔起生活，更可以被迫長大且帶著母親挺身走出往日陰霾。一個看似如常的角色，因為王淨而顯得層次豐富。

品文究竟為何會突然生病呢？與前夫早已分開數年，似乎早該放下來了不是嗎？對我而言，於正常生活的狀態之下，我們可以藉由工作，說服自己不過爾爾的家庭日常。可是當這個平衡被打破，工作這唯一的重心不再，不得不面對家庭狀況的同時，由於時間的增加，那些曾經微不足道的，如今都會成為被無限放大的問題。這點，甫經歷疫情嚴峻的我們必然感觸良多，觀賞透過這部作品，讓我們再次正視不堪回首的苦悶。

電影中母女倆住的大樓，因為拉皮整修而蓋上了藍色的帆布。使得母女封閉的心更加找不到出口的帆布，是第一個瀑布。瀑布外表寂靜，可是內部汩汩欲出的，是待修復的心。後來，品文告訴女兒一個關於墜樓的夢。如果稍微了解一下，便能夠發現這部電影的英文名稱不是the waterfalls，而是The Falls。呼應了當時情緒正在一步步墜落的她，而這也是我找到的第二個瀑布。正當我以為我找到了所有的瀑布，片末突然衝出的湍流，劃破早該擊碎的假平衡，直到結局才讓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片末溪水上游洩洪的意外，是真實發生在過的。許多年前的確有一群帶著學生，到溪邊戲水時，碰上毫無預警的閘門洩洪，造成諸多傷亡。然而鍾導無意只憑一個可以預設的結局收尾，他更希望帶給我們的，是一場本應和解的衝突徹底瓦解，一段本該放下的情緒得到宣洩。我想，這也是他心中真正的瀑布吧。

大家還記得《#陽光普照》裡，亦開場就斷人手掌的混混嗎？還記得《#失魂》裡，擊昏活魚的日本料理師傅嗎？這次，都沒有。不過，電影中的彩蛋非常多，有非常同意的人重操舊業——演過消防員的、演過醫生的；還有雖然職業不同，但同樣提到跟駕訓班相關的，演過駕訓班教練的演員。

提示得愈來愈明顯了，就此打住。品文告訴女兒，別再問自己還好嗎——這樣的時局之下，我們可能都無法真正感覺到「好」吧。在愈是迫不得已隔離的日子，彼此之間更是需要精神上的依靠與寄託。我無法確定是不是大家都會喜歡《瀑布》，可以確定的是，鍾導給予來我們屬於他的溫柔，也是最能體現這個時代的情感。嘿，也許我們都會曾看到搖搖欲墜。希望每當這樣的時刻到來，心中都能想到，有一個必然會拉住自己的對象。如同小靜對待母親，在這最艱難的時刻，攜手創造能夠陽光普照的日子。